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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救我回来的,我只知道,正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与苦痛之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他。
他那炽热的,仿佛捏碎我的骨头一样紧握着我双手的触感,我至今还能依稀感觉得到。
一转眼,已经两个月了。
我靠在柔软的靠枕上,看着屋内简朴但高雅的装饰,不禁有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空气中是我熟悉的夼叶草的淡淡清香,夹着木炭燃烧时蔓延开的阵阵暖意。
让沉浸着包围在暖意中醺醺然的我好像回到了七个月前在温暖的“濯泠”边度过的几个夜晚。命运这东西真是奇妙,只是在几个月前,我拒绝了他的邀约,抱着永不再见的觉悟痛下决心,离开了这里。但没过多久,身负重伤,对生命和未来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我,竟会苦苦哀求把我从冰冷的海里捞出的救命恩人将我送回他的身边。为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在落海的一瞬记起的他的脸吗?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闭着眼睛,没有理会声音的来源,床塌微微一沉,厚厚的褥子略陷了一角。干燥、有力的掌心温柔地扶摸着我的面颊,“生气了?为什么不肯看我?朕今天必需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些,你不会怪朕吧?”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挑逗似地吐息着,让我的身体由内及外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颤。
“北方的游族蠢蠢欲动,西面的西夷磨刀霍霍,偏偏这个时候南方郡又起了内讧。边疆战事频频,朝里暗潮汹涌,朕实在是烦心得很呐!”他叹了口气,执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手背上传来的刺痛是他的胡渣,硬硬的,有点痛。我睁开了眼睛。
酸酸麻麻的情绪涨满了我的胸膛。除了我初次醒来时,我再没有见到如此憔悴的模样,已经有三天没见到他了啊!
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拼命地挣脱,我用着他熟悉的哀愁眼神注视着他,被握着的右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流樱……”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在我还费心猜测他那张英俊高贵的容貌下隐藏的情绪时,他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我胸前的被里,双手牢牢抱住了我立刻开始抗拒的身体。
“就一会儿,流樱,让我靠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被中传来,而我也不知为何失去了抗拒的力气。愣愣地看着他埋在我胸前的头颅。
那一瞬间,我忽然认清了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回来,是因为,如果要死,我也想死在他的怀中吧!
颤抖着双手,我抱住了他的后脑,开始了我回到中原,回到他的身边后的第一次哭泣,仿佛要吐出所有郁结的……恸哭。
寅夜里的邂逅,濯泠边的激吻,火光中的厮杀,冰海里的沉沦,如刚出炉的宝剑,闪动着噬人的火焰一次一次在我身体上刻下永不能磨灭的记忆。我抓着他的发,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捧起了我的脸。
母亲僵硬的美丽面孔上乌紫的唇,父皇疯魔般舞动不止的长剑,大殿上如困兽般绝望的嘶喊,还有一个个倒在我身前的忠心武士,一条条在我剑下割裂的断肢残臂,那些夜夜在我的梦中纠缠不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发泄过后的痛苦立刻填满了我重创之后的胸膛。
是的,复仇。复仇的烈火已经要把我的身躯烧成灰烬,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发抖,只要可以抚慰那些冤死的灵魂,我可以抛开一切,富贵、权势、声名、甚至尊严。
“帮帮我……帮帮我……”我不顾一切地扑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忽视他因此而惊愕困惑的表情,“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
他默不作声,只是用手轻轻拍着我不停颤动的背部。
“旭……旭……朝旭……”我像迷途已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亲人,我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片救生的浮木,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他什么也不说,任我紧紧地抱着他,狠狠地捶打他,等到我疲了,倦了。
我们静静地彼此拥抱着,直到夕阳的余晖沿着窗棂,斜斜地射在我们的身上。
“一个帝王,有很多难处。”离开我之前,他这么说。“内忧外患之下,我不可以为了一个人而置国家臣民于不顾。所以,流樱,请你耐心地等待。”
我知道,我明白。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断然拒绝小雪要求的原因。即便,是收到了来自东瀛,我忠心的部属们遵循我的意志,远涉重洋的求助时,他迟迟不肯表态的原因。
我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在他走到门前时问他:“如果,我真的死了,没有回到这里,没有和你相见……”
“你的部属来的时候,他们说你死了。”他站在门前,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我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尸骨无存!他们求我为你报仇,樱妃也哭着求我。”但是你还是没有答应。
他轻轻阖上门,我的心降至冰点。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樱妃下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好像突然记起,他淡淡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紧闭的门后。
孩子?是啊,孩子,凝结着两位高贵的皇室血脉的孩子。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望着自己的双手,我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想对我说什么呢?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什么呢?”
早就知道的结局,又为何还要怀抱那样的希望?
无法喘息的深夜,冻结了我的血液,也冻结了我心中最后一束火焰。
再一次相见,是一个晴日。他走进来的时候,心情似乎特别愉悦。他的身后,是大腹便便,美丽依旧的樱妃,我的妹妹,篁未知。
几到我的时候,她没有尖叫,更没有晕倒,只是快乐地笑着,轻轻走到我的床前,伸出双臂拥抱着我。小心的,不让自己的肚子碰到我的身体。
朝旭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久未谋面的我们兄妹二人。
“我知道你没死。”她坐在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水光。“人家说,双生的孩子之间有根线牵着,我感觉到这根线没有断,所以,你一定还活着。”
“小雪……”我想告诉她父母兄弟的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我见过了阿印和小椿。他们一直在京里等着,等着陛下点头的那一天。”她不再说什么。我们彼此凝望着,忘了时间的流逝。
“一定会是个男孩子。”小雪叹了口气,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纤细的手无限怜爱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该恭喜你了,看来你过得很幸福。”我靠在枕垫上,微微地笑。
“是啊……谁说不是呢!”她眼里掠过一道精光,嘴角略翘了一下,眼里带着一点讥诮的味道。“我是陛下目前最宠爱的妃子,很快我又将会为他添一个孩子。他现在的孩子当中只有两个男孩,只可惜他们的母亲都不再受宠,哈,也许我的孩子将来可以坐上中原皇帝的宝座。”她笑着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将来,哥哥重回扶桑登位,你把你的公主许配给我的皇儿吧!如果,我有了公主,我也一定将她送回东瀛,哥哥,你一定会让她做太子妃的,对不对?”
小雪开心的笑着,眼神却像一把利剑刺入了我的心。彻骨的寒。
“哥,我会再来看你的。”小雪轻轻地在我的胸前靠了一下,“哥不知道,雪樱是多么的爱着哥哥啊!”
“雪……”
迎入眼帘的,是那张如同照镜子一般太过熟悉的丽颜。
“我走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小雪走向门边,“哥,床头的那个箱子,是小椿从东瀛带过来的,你的‘遗物’。”
一把华丽的短剑,一本古旧的医典,一把如玉般致密光洁的木梳,和一轴略有些发黄的画卷。
颤抖的手,轻轻展开了伴我多年的发黄的卷轴。
素色的帛绢上,一支血色的兰孤寂地在风中绽放,远远的,是一片樱林。樱已经快谢了。满天飞舞的是粉色的樱瓣。隐隐地,在花雨中,映着一个淡淡的身影,乌色的及腰长发披散在修长的背后,衣裾轻扬,微侧的脸部看不清容颜。
“他走了?”
“恩。”我笑着看他推开窗翻身跃了进来。
他楞楞地看了我半天,也笑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你笑的样子,也很美啊!”
他皱了皱眉,径自坐在床边的几旁,举手倒了一杯茶。
“称赞男人美丽可并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彼此彼此。”
“不过,能见你一笑,倒是十分的难得了。”他低下头,唇就杯口的时候,高高束起的蓝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茶凉了,要不要我喊人替你换一壶?”
“不用了。”他摇摇头,“我喜欢喝凉茶。”
他的眼帘垂着,长长的睫影映在他略陷的眼窝里,朦胧在银色的月光下。
“阿颜。”
“什么?”他抬头看着我。
“我很喜欢你不戴面罩的样子。”
“是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回来了,就没必要再隐藏了。”
“你笑的样子我也很喜欢。”我侧着身,双手抱着又轻又软的被子。
他笑了笑,没有作声。
“你真应该常笑的,就算……”就算笑得有些勉强,有些无奈,有些悲伤。
“你也是啊,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笑呢!”放下茶盏,他坐到了我的床前,用手揉了肉往往的发心,身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幽幽清香。
“你好像有些变了。”怔怔地看着他,我说。
“变?哪里有变?”“以前除了看着摩诃勒的时候,你从来不笑,话也少得可怜。在船上你不蒙面的时候,脸的表情就像是一块坚冰,不,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坚冰。”他的眉头动了动。
“现在的你……
多了很多话,也多了很多表情。喜悦的你、忧伤的你、愤怒的你,会一一为展现,展现在我的面前吗?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像?”我如梦呓般地说出了正在胸海中盘旋的问题。他神情一动,旋即淡淡地说:“怎么会呢?我和你相貌不同,经历不同,脾性不同,身世也不同……”
“看 就是觉得……”“觉得什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会是知己,是朋友!”他的脸忽然有些红了。
“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朋友。”我笑了,因为我知道,以他的个性,我一定是他——唯一的——朋友。
“雅各和孩子都好吗?”我的心情难得地好,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好。”阿颜笑着,眼神中却露出淡淡的忧愁。
“要不要,我对……他说说,你以后就可以常来看我了!”
“他?”“就是、就是皇帝……”不知为何,我的脸突然有些发烧。
“他呀!”阿颜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早在十年前就认识他了,他也知道我常来看你。”怎么会?我瞪大了眼睛。
“有些时候你昏迷不醒,他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有时候会在夜里来看你。遇到他的时候,他总爱问我你这几个月的景况。如果不是他下令,我又怎么能如此轻松地常常来看你呢?”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阿颜、朝旭。朝剡,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白天沉睡,夜晚醒来。
冬天,越来越近,夜,也越来越冷。窗外,萧瑟的落叶丛中不知名的秋虫悲啼着最后的时光。空气中,时而会飘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