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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沉浸于自己的心绪里,所以云起直到云落走近,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他才看到云落的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那是什么?」
云落默不作声地打开食盒,云起看到里面是一壶酒,几碟小菜,两只酒杯,有些讶异地抬眼看着那张精致的脸庞,眉尖微微地拢在了一起。
云落也不多话,只是自己搬了一张椅子,与云起隔着书案对面而坐,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执起酒壶,在那两个白瓷酒杯里注入泛着香浓气息的酒,注满之后取过其中的一个递到了云起的手上:「今天,米坡的官使进宫了。」
云起接过酒杯,看着那杯里面清透的液体,眉宇间滑过一丝痛楚。
「前天,米坡的街市上,灾民们执着官衙分发的赈银前去购置食物和衣裳……可是,那些银子却都是假的。商铺里的老板们不买帐,可是灾民们又急需着用,到了后来……」
云落修长的手指执着酒杯,轻轻地旋动着,隔着酒杯,那双清冷的眼睛里透着烟波,看起来十分地迷离,「到了后来,变成了灾民们哄抢货物,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为此,死了许多老百姓。」
云起的手,猛然捏紧了手掌心里的杯子,只是,他依旧不执一词,只有眼神里的痛苦,才能够说明他此时的心境。
云落伸出手,将手上的酒杯举在空中,柔声道:「阿起,来喝一杯吧。为着这些无辜而亡的百姓,喝上一杯。」
云起捏着酒杯,没有动弹,云落见状,只好伸手将自己手中的杯子与云起碰了碰,细微的脆响,在厢房里散了开来:「有些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明明,不喜欢流血,可是,总是要让自己的手染上无数的血腥……阿起,我若是死了,是不是会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云起震动了一下,抬头看着云落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美丽苍白的脸庞轻轻地贴在宽大的书案上,苍白的嘴唇轻动:「阿起,十八层地狱是怎么样的?我想,应该像睿华宫一样,又冷又黑,四周没有一个人……看不到人的同时,或许还能听到凄厉的声音……阿起,你看,我的这双手,看起来这么漂亮,可是,连我都数不清这上面沾了多少血……到了地狱,他们是不是会一个一个来向我索命?」
云起苦笑:「落,为什磨突然说这个?」
云落对于云起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迳自喃喃低语:「那里面到处都是鬼哭狼嚎,或许还可以听到恶鬼们上刀山下油锅发出的惨叫,阿起……你说我会被阎王爷判上刀山下油锅么?」
云起听着云落越发不像说的低语,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扶起云起伏在书案上的脸,可是,眼光一触及那张脸,却不由自主地痴了。
刚才,云落说话的时候,用手挡着脸,所以云起并没有看到云落脸上的表情,此时看起来,那张永远冷冰冰的脸庞早已经是满面泪痕。
蹲下身,云起伸出手,抚着那张狼狈的脸庞,眼眸中的温柔仿佛那醇厚的酒一般,足以让人醉倒:「落,我记得你不流泪……原因是你曾在伯父被赐死的那一天,发过誓,一辈子不会再流泪……眼泪,是懦弱的象征……可是,今天你流泪了……为什么?」
云落转头,想要别开脸,可是,他的头却被云起的手轻柔地扣住,无法转动。透着哀伤的眼睛,注视着那双春水一般的眼,他垂下眼睑,用那长长的眼睫遮住了那眼睛深处的悲苦,却使得眼眶里的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地落下,湿了那精致的脸颊,也湿了他雪白的衣襟,虽然悄无声息,但是却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偶尔有几滴眼泪落在了云起的腕上,那滚烫的灼热温度,让云起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第九章
「你在为我落泪吗?落?从来不哭的你,让我都以为你不会落泪……想不到你哭起来却是这般的惊心动魄……」
云起抬起身体,将脸庞迎向那张透着冰凉的脸颊,颤抖的一嘴唇,一点一点地游移在那泪痕经过的地方,吮走那晶莹的泪珠,「落,你不要再哭了,记得吗?男儿有泪不轻弹。」
「男儿有泪不轻弹……」
喃喃地重复着云起的话,云落将头靠在云起的肩上,苦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末到伤心时罢了。阿起,我喜欢你……」
幽幽的声音在静寂的厢房里散开,却像是一声惊雷,让云起浑身一颤。
察觉到云起身体的波动,云落的笑容更苦了:「你不信吗?」
云起摇头:「我信。」
「那你不开心吗?」
云落抬脸,磨蹭着那温润的脸颊,轻声问道。
「……」
伸手扳住云落的脸,云起眼睛深深地注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眸,「的确不开心。落,你一向都是不喜欢把心思放在脸上的……落,你是要做强者的人,多年的谋略,等的就是那一朝的到来,不要哭好吗?你这样的示弱……实在不适合让人看到……快点把眼泪擦干。」
「强?」
云落苦涩地转开头,眼睛里透着浓浓的落寞,「我很强吗?阿起,你不知道,七岁那一年,当我把我的亲弟弟推进碧波池时,我吓得双腿直哆嗦……当我十四岁时,要对着一个男人敞开自己的双腿时,我想死的心都有……当我杀人的时候,我觉得那血的味道让人都要快吐出来了……阿起,我其实很胆小……」
云起皱了皱眉,伸手支起那张精致的脸,神色凝重的道:「落,这不是你。不是你。」
「这是我!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云落伸手挥开云起的手,手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打倒了放在书案上面的食盒把手上,只听得咕咚一声闷响,看起来已经空了的食盒咕嘟嘟地在厢房里滚了几个圈之后停了下来。
笃。
一声细微的声响,让云起低下头。
一只青瓷的小瓶从食盒里滚了出来,恰恰落在云起的脚边。凝望着那只青瓷瓶片刻,云起低身拾起那只瓶子,俊秀的脸庞有些苍白,眼神里透着了然。
「不,不是的。」
云落慌乱地抬着头,伸手想要夺过云起手上的青瓷瓶子,「阿起,不是你想的那样。」
捏紧了手上的瓶子,不让云落夺走。云起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云落的手,低头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额上,轻叹道:「落,这是早就说好的……从你让我用三百万两银子去接济北境的灾民和办义学笼络民心开始,就已经设计好的。灾民收到假银子,自然会动怒,也一定会引起暴乱。为了安抚民心,朝廷必定要追查假银子的来源,这样一来,就会查到我的身上,敢在给国库的银子上动手脚,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不会有人相信,善良的安平小侯爷会做出这种事情来。那三百万两买下的民心,此刻就发挥了大用场。朝廷里想要查办我,只能引起更大的动乱……不过,最好是安平小侯爷在朝廷彻查时死于非命……那样子,曾经受我恩惠的百姓们就更加不满……必定会认定是朝廷冤枉了我……」
云落听着云起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脸色却渐渐苍白。
「那个时候,百姓们一定会造反,那么,巽王爷调兵回叶城也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了。落,这是绝好的时机。」
云起的声音,淡淡地在厢房里散开,荡起一室的幽冷。
「绝好的时机。」
云落惨然一笑,抬起头,看着云起捏着那只青瓷瓶子坐回书案后,拧开瓶子上红绸包裹着的瓶塞,那红艳的颜色,仿佛是鲜血一般刺目,让云落的心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血。
又是血。
云落有些茫然地回想着,从将弟弟推下碧波池开始,他的这一生,似乎都浸在这无止尽的血色里了。如今,连自己最心爱的人也要在这血色里离他远去……
心爱的人。
云落的心狠狠地痛了一番。
虽然早就明白,他是喜欢着阿起的,可是一直以来,他却无法说出口。
今天一早,宣离火一脸凝重地站在睿华宫的宫门前,手上的折子堆得高高的,几乎将那张脸都要淹没了。
「这是文武百官上请处死云起的折子。」
宣离火的眼睛总是透着邪气,说这句话的时候,云落觉得那眼神更加邪得古怪,「今日午后,本王就会拟旨,准文武百官的奏请,赐死云起。你不去看看他吗?」
云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宣离火就放下了三样东西,转身离开。
一样是堆得高高的奏折;一样是一块腰牌;一样就是那青瓷的小瓶。
「与其死在别人的手里,倒不如你亲自送他走。这样,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念想。」
云落想起宣离火离去时留下的话语,身体一颤,打了一个寒颤,正在出神,身上忽然一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双隐隐带着责怪的温柔眼眸,云落不由痴了。
伸手抱起那具修长的身体,坐回书案上,云起将脸深深地埋在那披着他的外衫的瘦削怀抱里,叹道:「落,你的身体这么冷……以后可要多注意穿暖一点,睿华宫里面冷冰冰的,不注意,就会冻着。」
云落的手颤抖着抬起,悬在半空中,良久才迟疑地轻轻落在云起宽厚的背上,温热的体温几乎是瞬间,就穿透薄薄的衣裳暖了他冰凉的掌心。
热的。
「落,你与我在这一生有缘却无份,我们的一辈子都花在了摆脱云家命运这件宏伟大计上。如果有来生,落,来生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云落看着云起伸手将青瓷小瓶里的粉末统统都倒进了那杯倒好的酒里,然后拿起,一饮而尽。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心头向全身散开。
缓缓地将脸贴在那宽厚的背上,云落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苍白的嘴唇边一缕暗虹的血丝渗了出来。
来生……来生一定在一起。
阿起。
来生,我一定不会成为云家的质子,而你,也不会是被我选出来承担云家命运的那个人;来生,我一定不可能只待在冰冷的宫殿里,而你,也不会受一道旨意的束缚,一年只能进宫一次;来生,我一定不会让别的男人碰我,而你,也一定会得到我;来生……
「阿起。」
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滑进微张的嘴唇里,那种让人都快麻木的涩,让云落的喉头一甜腥甜,感觉到嘴角不住往外流的黏稠,他伸出去,抹掉。眼睛里却看到一片血红,他轻轻地笑了笑,「阿起,来生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虚无。可是,我宁愿相信,有来生……」
康帝三十九年,十一月。
大凉朝的最大危机来临了。
无数受水患困扰而变得一文不名的百姓们因为得到的赈银是假银子而开始暴乱,而官府彻查的结果却导致掌有大凉一半财富的安平侯云起中毒身亡。
安平侯云起素来宅心仁厚,与人为善,一直以来都是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萨,说他将假银子送入国库,根本没有人相信,反倒引起更多的百姓们怀疑,怀疑朝中有人贪赃枉法,私吞灾银。
因为深受水患之苦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们,心怀愤怒与不甘,源源不断地涌向了大凉的都城。为了以防万一,因为康帝重病而统管朝政的巽王爷从各地调集了四十万大军驻扎在叶城的四周。
大凉的局势一触即发……
十一月二十一。
天色还早,天际只露出一点点的亮光,整个叶城还沉寂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似乎是这宽广的大凉都城唯一的声响,几缕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来的光亮,照在巍峨的宫城上方,将这座宫殿照得更加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