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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回头瞄了座榻中凌乱的董贤拭泪的模样,低声对宋弘交代几句,才出殿乘舆。耳边听众人拜送皇上,董贤整衣而起,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他,宋弘下巴一抬,董贤便被押出殿去。
「做什麽?放手!」
「放手?」宋弘笑道,「董侍郎,您忘了您是待罪之身吗?」
董贤心口一惊:「可是,不,皇上他是……」
宋弘正色道:「君无戏言!」
董贤脸色苍白地看著这个年轻的中常侍,老成威严得像狱吏:「皇上顾念恩情,特别赐你全尸,不殃及家族,记得谢恩!」
「我……」董贤珠泪斑斑,全身乏力,「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别罗嗦了,带下去!」
被押往更深处的殿苑,董贤仰首看著瑰丽的霞光,那俯视的檐角黑影,尖锐凌利得宛如刀钩,透明的月影浮现在檐角,幽幽召引著。任凭内侍们带到玉石所建的精致殿堂内,在温香幽密的巨池中沐浴净身。灯火通明下,无数宫女、内侍为他更衣、梳发,令人醉魂的奇特香料、色彩魔魅的脂粉流席般呈上又拿下,董贤什麽也不看不想,由得人为他更换如柔软如云的衣衫,挽起清雅的儒冠,脚上也套上缀著小小金铃的环,行步之际,细碎的清音有如叹息。
心逐渐平息下来了,懊悔著什麽,格外清析。宫女们端上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精致食物,他根本吃不下。每一个眼神诡异的服侍者,有如鬼魅般流逝。最後被带到一间满是帘幔的隐约殿堂,服从地跪坐在深处,内侍默默放了一卷摺叠整齐的白绫,便退了出去。董贤的手放在腿上,闭著眼睛默想,死了也好,这几天夜里与诩哥哥同榻而眠,总是难以入睡地凝视诩哥哥那坦盪的眉宇,由於那件羞辱,竟使自己乍然明白了,对朱诩的感觉。他不能接受吧?这个身体不但被摧残过,连心灵都令自己害怕,强烈的制压下,是相等强烈的孤寂。
身为男子,是一开始就注定的错误,竟直到现在才发现。董贤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来生……诩哥哥,你说过要娶我,下辈子一定要实践这个诺言呀!
门外传来一阵阵叩见皇上,以及衣摆行进的声音。
「你还没死啊?」刘欣一掀帐入榻便笑问。
董贤一呆,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半天,气得伸手去抢那三尺白绫:「死就死!我死给你看!」
「这个可不必陪葬了。」刘欣吻了一下那个黑色描金的漆盒,炫耀似的。
「还我!」
刘欣手一扬,董贤扑不到,却重心不稳摔在刘欣怀里,看著刘欣扬手之际盒子被丢开好远,还弹撞散开,董贤忍了半天的情绪又崩溃了,泣不成声地任由刘欣抱著他:
「你……到底要我怎麽样?为什麽……为什麽要折磨我?」
刘欣抓住他的手,贵族特有的冷傲神情中,含有轻蔑的笑谑:「这是你的幸运啊!朕已下诏升你为黄门郎,并且免了你爹的罪,由云中调回京城,担任霸陵令,满意了吧?」
「我不要那些,只要赐还微臣此物,放微臣回去,准许辞官,便无所求了。」董贤哽咽著。
「还任性?」刘欣把绫绢夺下,正要丢开,又改变了主意,抖开长长的绫,困住董贤的手腕。
「做什麽?」董贤颤抖著问。
吻了一下那修长的手指,刘欣抬眼看著董贤,道:「私刑。」
叫也没有用,这是深宫大内;逃也没有用,他是一国之君。董贤这才惊觉陷入的是堂皇的邪恶,没有自保的馀地,除非顺服於此人,他是皇帝,是天!但是,内心存在的那块空间,由朱诩占据的空间,能任凭污浊吗?为了守护那唯一的真挚,又怎能沉沦於丑行中?被高高地绑吊在垂下的帐钩上,足尖几乎离地,全身都被撕扯著般,董贤咬紧牙关挣扎著,每一挣动,足踝就发出令他痛恨的清脆铃声。
刘欣握起他的一只足踝,重心更加不稳,扯紧的手腕困绑痛得董贤眼前一黑,手像要断了一样。
「好美的脚踝,」刘欣俯首轻吻,董贤想踢他,一用力,身体就摇晃不已,全靠另一脚的脚尖减轻痛苦,刘欣抱紧了他,使他不至於那麽费力地站,「男儿竟有此容貌,六宫粉黛见了爱卿,真应愧死。」
转开脸不回答,刘欣的手指悄然穿过他的发际,一双炎狱般的眼中,倒映著董贤皎洁出尘的姿容。那是一朵绽放在荒芜世界的蔷薇,你不应该到深宫来,刘欣用力扯下他的带钩,心中出现的声音是残酷而寂寞的哀泣,看到你的眼泪,火炎般痛楚的心便能冷却下来,哭吧!刘欣拥紧那和自己一样的身体,从来未曾有过需要另一个身体的迫切之感;哭吧!我的心有多焦灼你知道吗?拼命吮吻他的泪水,那痛苦的叫声与呼吸,彷佛发自肺腑。我却不能哭,不能任性地说我不要这个皇帝的身份!
终於,白绫被切断,董贤颓然倒在刘欣身上,久久动弹不得,连哀求他放了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刘欣仰倒著,注视黑沉沉的梁木,呼吸已渐渐平息,眼前也越来越暗,母亲就葬在那遥远的家乡,和父亲一起。为什麽抛下我一个人?父皇,母后,儿是多麽想回故乡去,和你们一起长眠於定陶那坚冷的飘雪之地。当春天的桃花纷纷飘坠在我们的坟上,守护著亡灵,就不冷了。这雪絮般飘坠在未央宫中的自我,为何尚未融解?因为这是浸在冰里的宫殿啊!刘欣感受到被封闭的窒息,困锁在透明的冰里,而暖暖的心仍在呻吟著放我出去……刘欣惊醒了过来!
和梦境相反,身上好暖和,从来没有这麽温暖地醒来过。怀里的美少年深深地睡著,疲倦之极的脸,缩在臂弯里。自己竟忘了替他解开双腕的困绑。刘欣小心地摸索到枕畔短剑,慢慢地划断白绫,松开,他含糊地揉了一下,翻过身又睡了。刘欣替他拉好被褥,撑起身详看著,无论细看多少次,他都是那麽美,阳光下的明豔,夜色中的圣洁,火焰里的魔幻,哭叫著又像个天真的孩子。这少年美得可以入诗,是混浊世界里唯一能给予自己的慰藉。
「……後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
董贤微启星眸,皇上披著不整的衣衫,坐在窗棂边仰望星空,看不见表情,那身影却像奉献给繁星的祭品般。
「……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
那是一首好久好久以前民间的歌,诩哥哥教过他,皇上也会民间的歌吗?董贤凝望著,皇上的衣襟被风拂弄著。
「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
皇上在哭,董贤缩紧被中的身体,皇上哽咽著呀!
「……愿化,双黄鹄,还故乡……徘徊故乡,苦身不已……」
此後的几年,董贤一直忘不了自己不理会皇上,任凭他被孤独啃噬蚀的这一夜。再怎麽恨他,一想起此情此景,怨恨就化为某种凄恻,无奈地萦回心中。
次日一早,刘欣便上朝去了,董贤一直睡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力气起床,看著被绑得淤血的手腕,恨得只想死了算了。不用醒来有多好,醒来要怎样面对另一天呢?董贤无力地转了一下身子,眼睛还是酸涩难当,一生的眼泪,会不会都在昨天哭乾了?闭著眼睛,脑子却清析得累人,阳光筛落的风吟,在树梢间飒飒,没有蝉鸣,已近初秋了吧?为什麽没有一点人声呢?当侍郎的两三年来,自己又了解深宫的什麽了?
什麽都不会的自己,小时候有诩哥哥保护,在家里就依赖宽信,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将来的事,随波逐流,直到陷入皇上的掌中。这不是活该吗?可笑的是这畸形的关系,竟能带给自己表面上的尊荣,由被达官贵人欺负的小小侍郎,翻身为黄门郎,千石的中大夫。光荣与耻辱,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董贤苦笑著,臣民的沉浮,实在太卑微了。
脚上的金环压得好难受,董贤振作著爬起来,坐在床上,使劲拔下那个胡人风格的金铃圈,丢到墙角。
「哎呀哎呀,这可是皇上御赐呢!」
内侍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董贤连忙拉紧了衣领,侍臣们早就准备好洗脸水、替换的衣服等等,其中一个捡回脚环,收在锦缎盒子里;其馀的人七手八脚地替他梳洗打扮,换上黄门郎的制服,侍候用膳。董贤想找机会开口问自己什麽时候可以回去,却没有人回答他;问皇上呢,也没有人告诉他。一身新的制服,以及全是御赐的发钗玉环等,千斤重一般令他难受。不是泄愤地丢一个脚环就可以抹煞的控制,太府里的金银珍宝,他丢得完、砸得完吗?还是得依照皇上的喜好打扮起来。
小睡了片刻,侍臣们又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被六个郎中轻轻摇醒:
「大人,董大人。」
「唔?」午後的鸟啭,繁噪得像空气中鲜豔的颜色。
「请到座中视事吧!您上任第一天,总该去看看。」
「呃……好,请带路。」
揉著疲倦的眼,才一站就身子歪斜,连忙被郎中们扶住,小腿痛得像有针在钻动,昨晚……董贤咬紧牙关站直,绝不能示弱,要如常地生活下去!挫折和疼痛使他格外坚强地放开扶在郎中肩上的手,他没有看见郎中们互相交换的暧昧笑容。
达官贵人的子弟们,被送入宫中为吏者,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等,最下等的郎中,薪俸只有下大夫的一半。有的人表现杰出,能被擢升为官,有的人却以侍郎终老,五十岁以上的侍郎也有上百人。毕竟,诸郎的人数太多了,政府不需要这麽多官员,布衣平民之中,有才能的竞争者更不在少数,贵族公子出身的诸郎委实不是敌手。除非父兄掌有大权,否则绝大多数都没有政治前途,只能在宫中管管诏书传达之类小事。郎官们之间最值得互相炫耀比较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家世吧!
专供给事中们办事的大殿,在未央宫较为外侧,隔著人工河,架上一重重朴素的木桥,林木掩映中,孤立於茂林青翠中的宫殿,两旁蜿延开的建筑上,灰色的琉璃瓦流闪著枝桠的阴影。寂静无声之中,几个侍郎、议郎迎上前来,带董贤入内。穿过几间大堂,才停止在高楼一间满是架子、几案的大堂前。
堂中为之静了下来,有正在竹简上写字的大夫、博士,也有正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