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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其实我们家的人都很凶哦!只有我和娘比较像,不喜欢和人吵闹,不过很奇怪,家人都很听娘管,连宽信和阿玲在我面前也很乖,这大概就是以柔克刚吧?我有什麽事都和娘说……」
「我们的事,也说了吗?」
董贤红著脸,低垂颈子笑,连颈项都红透了。刘欣没想到他的反应这麽强烈,那几次的枕席之欢,对他而言还是思之腼颜吗?以为他已经不介意了。
「圣卿这次回去,要怎麽跟令堂说呢?」
「嗯,微臣会说……皇上对我很好,皇上……和微臣是朋友一样的,嗯,破格封赏……皇恩浩盪,微臣一家人肝脑涂地也无法报答……」
「笨蛋!」刘欣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董贤没听清楚,疑惑地看著他。
次晨,董贤起身梳洗,更衣停当,只等著马车准备齐全,就要向皇上叩别。在偏殿等了半天,宋弘却一直没有来通知他可以拜别皇上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上一向比他早起,今天却赖床,是昨天出幸北郊,太过劳累了吧?本想遣人去问,转念又想到再不回家,朱诩会不会走了?最近出了好多变化,一定要快点回去解释!於是董贤下令顺轿,没有回寝宫去。
宋弘派的人匆匆忙忙由偏殿奔回之际,宋弘也正送出御医,一看中黄门单独回来,便亲自迎出雪地,低声问:「董侍中呢?」
「一早就启程了,侍候的奴才们说董侍中在偏殿等了一阵子。」
「没心没肝的狗东西!」宋弘忍不住咒骂,把中黄门吓了一跳,「别让皇上知道了,什麽也别说,记住了!」
宋弘转回殿内,刘欣的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全身发烫。和他同睡的董侍中竟没有发现皇上感染了寒疾,早上宋弘才发觉不对劲,紧急召来医者,忙了半个早晨,董侍中根本不在意皇上!宋弘从来没有这麽气愤过。
「……圣卿……」醒来,刘欣下意识地呻吟著。
「皇上,请服汤药。董侍中一会儿就来。」
「……圣卿不是回家了吗?」刘欣倒还清醒。
「因为皇上不豫,所以董侍中不出宫了。」
「真的?」刘欣惊喜地笑问:「圣卿呢?」
「皇上,请服药吧!董侍中在更衣,一会儿就来。」
刘欣乖乖地喝完又苦又腥的药,愉快地道:「总算朕没有白疼圣卿一场,朕还要赏赐圣卿,让他把家人都接来宫中,他就不会想家想得哭了。」
宋弘敷衍几句,幸好喝了药,刘欣就睡得更沉了。下午醒来一回,睁开眼就问圣卿人呢?宋弘神色自若地说皇上只睡了一下子,董侍中应该快来了。昏昏思睡的刘欣本想撑下去,撑到看见董贤为止,却还是睡了过去。
傍晚,使者才赶回来,被宋弘拉到寝殿外奏报:
「董大人一回府,就又匆忙出门了,不知行踪。」
「什麽?」宋弘急得跳脚,「他又跑哪里去了?」
「属下不知,只听董家家奴说,是去追一个客人,叫什麽朱诩的,是董大人的……」
殿内传来宫女的惊呼,宋弘只得抛下这边,又赶回去。已经上了灯,还是幽暗的殿内,地板上泼洒著一大滩药渍、肉粥及汤膳,宫女们都不敢围近,躲在门边,一看宋弘来了,才松了口气。那凌乱得不忍卒睹的漆食具东翻西滚,肇事者背对著人,平静地躺在帐中。宋弘镇定地命她们收拾乾净,再做一份呈上来。宫中供应的皇膳随时准备著,马上又有一份端进殿。宋弘跪禀:
「万岁用点粥,再服药吧。」
刘欣坐了起来,宫女们颤抖地捧上托盘,就被刘欣大力一挥,全部四下飞溅,宋弘首当其冲,被泼得一身。刘欣喘著气,恨恨地瞪著宋弘。
「收拾乾净,再呈一份上来。」宋弘依然这麽说。
第三次、第四次,刘欣毫不妥协地翻倒食物和药,滚烫的汤水一再泼洒,宋弘却不觉得痛似的。刘欣气得指著宋弘,还没骂出口,就晕眩得差点呕吐。
「宋……宋弘,你好……」
「奴才欺君,罪该万死,请万岁先用膳服药吧!」
「你就只会这句?你……好你个宋弘!」刘欣辛苦地喘气,「好,你是个……好奴才,告诉你,没看见圣卿,休想朕听你的!」
被逼著勉强喝了半碗粥,这一回合算是刘欣输了。等刘欣安歇,宋弘下令御医把汤药改为药丸,不得已的话,用强的也要逼皇上吃药!
董贤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往长安东边的城门,朱诩要回去,一定要经此关口,昨晚不告而别,为什麽不多等一天?你就这麽不相信我?董贤委曲得泪流满面,寒风疾打在脸上,冻得好痛。朱诩不知道是昨晚什麽时刻走的,逮回你的话,一定要和你吵一架,太过份了……
东城的门快要关了,赶著出城的男女老少在暮色中推挤著,突然冲撞进来的马车,令人民四下避开,不满的抗议此起彼落。
「驸马都尉,侍中董大人有急事召见阍者!」属下大声道,士兵们一听,连忙持棍把人赶到路旁,守门把关的门吏迎接上来,董贤从车窗中掀帘问道:
「今天出城的,有没有一个单独的年轻人?大约这麽高,佩著剑,还有他的行李中经常会有卷册……」
门吏耐性地听了半天,道:「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请您再仔细想想看,他很显眼,应该很好认。」
「很显眼……今天出城的美貌之人倒是有的,单身而行的却没有,佩剑又带著卷册,那小人更加不可能漏记。小人守城已有二十年了,於记人相貌上,尚有自信,没有大人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吗?」董贤放下了心,此时,城门在士兵的合力下,缓缓推移闭上,人群中响起阵阵叫骂,有人不在乎地散去,或是埋怨著离开,少数几个衣衫褴褛的贫民、乞丐唉声叹气,在城门边徘徊不去。
晚上就止宿於驿舍中,官吏们清出上房,加倍小心地供奉董大人,不敢有一点不周到。那亮度阴郁的油灯,和不够暖的炭炉,使董贤坐立难安地走来走去,总觉得少点什麽……,自己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宫廷的享受,这驿舍已经是给高官住的了,还感到简陋难安,若回到家中,又是什麽滋味?才短短一两个月,自己的习惯都变了,不是皇上强留,而是在宫中太舒服,没有半点不顺心,自己才没有坚持回家。自己还能安於平凡、卑微吗?傅迁不敢欺负他、大家都顺著他,这种生活怎能放下?董贤张望著寒冷的窗棂、素淡而粗糙的帐幕,那句「微臣什麽也不要」,还能不假思索地出口吗?一方面是冷,一方面是恐惧,董贤抱紧了膝,害怕失去一切,更害怕自己,更更害怕朱诩的鄙夷,如果一定要选择,该怎麽办?
辗转一夜难眠,凄寒的驿舍,和幽深的未央宫,两处都在牵挂不安中,静候著迟迟钟鼓,耿耿星河。
刘欣仰视朱梁,全身的痛苦焦燥,如在炎狱。病中的难过,即使帝王也不能免除。是自己准许圣卿回家,他不知道自己病了,不能怪他,只是不巧,是的,不能怪圣卿……
几乎是城门初开,董贤就出来等,曙光还未照亮道路,昨夜尚未凝完的霜霹啪著从门上掉下来,御赐的白狐毛大衣以及锦舄还是难以抵挡寒气,董贤冻得直发抖。门吏提灯来,苦劝他入内,董贤只是不肯,硬要站在关卡旁边等。
晨光初露,双脚已又刺又麻,在附近走来走去,免得被冻僵了。入城的屠夫推送著一车肥大的死猪,看得他惊心胆跳;昨晚遛连妓院的几个流氓酒醉未醒,竟包围著董贤调笑,口里说著不乾不净的话,还要强拉他,被士兵们揍了一顿,押下牢去。再待下去,不冻死也会疯掉,诩哥哥,你折磨的我好!董贤强忍哽咽,捶打著胸口,压抑那汹涌的凄楚。
大人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一名士兵指著头小声问。
连随从属下都不敢接近他,眼睁睁看著他走来走去,挥手顿足,一有人来,就殷切地看著,更像疯子。门吏喝著茶,随口说这十几二十年来,由各地入城仕宦的才子国士,没有不疯疯颠颠地出城,别看了,以後还多著呢!
中午都过了,下午又飘起鹅毛雪,眼前模糊不清,一日未进饮食的董贤几乎要放弃了,偏偏就接二连三有一大群人要出城。董贤站在旁边一个一个认,男女老少男女老少……朱诩!目不转睛地盯著他在队伍中,看见自己也毫不意外。董贤发著抖,会不会眼花了?竟不敢开口叫他,他经过自己身边,只瞥了一眼,和别的出城的人一样,说著自己的户籍地,名字,沛,朱诩……
「行李必须检查。」士兵说,朱诩也就把箱子放在台上,打开,除了衣服之外,果然有一卷竹简。
「抱歉,你不能出城。」
朱诩看了看董贤,冷冷地问:「为什麽?我又没有违犯汉律。」
「法律改了,平民不能佩剑。」
朱诩把剑解下,丢给士兵:「这样呢?」
「也不行,你态度欠佳。」
董贤只能呆站,不知道为什麽,看著朱诩已经发怒了的脸,不是我叫他们这样的,董贤心中在叫,不是我的缘故。朱诩突然一把抓住董贤,拉到一旁,董贤惊慌地看著他,手臂被抓得好痛,踉踉跄跄地被拉到城墙旁的土堆,凌散著枝桠灰烬和垃圾的肮脏角落,朱诩把董贤往地上一推,吼叫道:
「你看看!亲眼看看!」
董贤脚都吓软了,挣扎著退开,雪地半掩的是老幼几副尸骸,乍看之下只是撑大眼睛在笑的僵止脸孔,但不动的青白,却是死亡特有的表情。
跌靠到朱诩身上,朱诩用力地抓著他的肩头:「看清楚了没有?侍中大人?全是你害死的!」
董贤著急地摇头,却申辩不出一句话。
「多少穷人赶著出城回家,被你的特权一闹,冬夜无地容身,活活冻死城下。叫你的爪牙来逮我啊!我到全国哪一个地方,你有逮不到的吗?」
董贤根本没想到延迟一天出城是件大事,朱诩怎麽可以这麽不原谅他?董贤抓紧了朱诩,凄苦地道:
「我……我等了你好久啊……」
天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