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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外袍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你也劳累了一天,怎麽不早些睡。”
他一手支颐,懒懒的把朱笔一抛,笑著说道:“凄风苦雨,孤枕难眠。”
我无言以对,转过头说道:“这间房算得上庄里很清静的的了,我去隔室睡。”
他道:“很清静?不见得,你适才去的地方,不是比这里更清静麽?”
我意外的抬起头来。
他似笑非笑著走近:“虽然形神俱备,可是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看著他的时候你心里想什麽?在想明宇麽?”
我胸口重重一痛。
这是……
这麽久以来,他第一次提起明宇。
明宇这两个字,象是一个禁忌,两个都装作若无其事,谁也不去碰触,那象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层层掩饰著,当它不存在。
但那其实,一直在。
只是,为什麽现在提起来呢?
我怔怔的看著他。
两个人,装得若无其事。
不是一直过来了麽?
怎麽现在,把最後一层温情的纱撕去了呢?
“成天……”
他停在我身前,低下头来看我:“对……就是这一声。”
我不解其意,他的手轻轻拂开我额前的头发:“大概最开始的时候,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你喊他的声音,明宇,明宇。一声接一声,很清澈的声音,伴著毫无机心的笑容。在宫中……何曾有过那样的声音和笑容。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我也在渴望,有人能对我如此呼唤,这样展开笑意……”
“但或许,这一切我永远是得不到的。”
“一直在这次来之前,我都还存有希冀……但现在,我发现,那种平常人可以拥有的幸福,不属於我。”
我垂下眼帘:“红尘万丈,你应有尽有,比一般人已经富足太多。”
他涩然一笑:“是麽……可是我得到了多少,失去的也足以相抵。”
我抬起头来,眼眶酸热:“可是我呢?明宇呢?我们得到过什麽?为什麽……我的要求只有那麽少,却还是得不到。你是皇帝,尚且觉得这世间不够公平。那其他的人,又上哪里去找一个属於自己的公平?”
即使在说著这样坦白的,近似於示弱的话,他的态度仍不失一个君王的雍容和尊贵。
“看来……只能说到这里了。”他一笑,刚才失控的情绪似是全收了起来:“再说下去,就一点余地也没了。”
是,他说的没错。
再说下去,就一点余地也没了。
其实,话说到现在,也已经没有什麽余地,什麽退步。
我不能爱他,此生永远不会。
以前,最开始的时候,可以勉强自己,可以假装。
但别人可以欺骗,自己的心却不能。
我此生不能再忘记明宇,哪怕只是一刻。
所以,注定我与龙成天之间,连假装的温情也无法再继续。
他每个碰触都让我全神戒备。
我想我忘不了明宇,也许,至我死的那一天为止,都不会。
那一天,也许已经不太遥远了。
那一天,我也并不害怕。
有的时候,甚至期待著,也许,人生而有识,死而有灵……我或许还能再见到明宇,和他另一个世界相遇。
不知道那时,他会不会还记得我。或许,遇不到他,也或许,他已经不再记得一切。
我其实没有让他幸福过。
虽然我口口声声的说爱他。
但是我没有信心,我是不是真的给过他幸福快乐。
龙成天,我们或许有过相爱的机会。
但是一切已经不能重来一次。
也许从我在冷宫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们那个希望渺茫的机会,就已经被明宇温柔的眼光击成粉碎了。
“朕只能是皇帝,而你,也只能是皇後。”他捧起我的脸,动作温柔,可是指尖没有温度。
正如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现在的距离这样接近,可是,永远不会真正贴合。
即使身体无限接近,心却隔著不能翻越的无边的海洋。
“多余的其他,朕已经不再期望。”他声音清朗,冰冷:“做完这件事,把你其他的想法也都忘记。你是皇後,而且是令朕空置三宫六院的独一无二的皇後。不要忘记,你还有责任。”
我轻轻摇了摇头,把脸转向一边:“我没忘……可,你让我先了结这个心愿。”
他慢慢松开手,退了一步,说道:“好,我等你。”
我躬身行礼,然後轻悄的退了出来。
雨夜黑寂清冷,我轻轻推开隔室的门。
这里黑暗空茫,眼前没有方才的明亮,也没有温度。
在黑暗中摸到床边,把自己的体重交付出去。
对不起,龙成天。
虽然以前的恩怨是非纠葛伤害,我们都有过错。
但是今天我还是骗了你。
这个心愿了结之後,我不会再回去了。
129
“庄主又心不在焉了。”庄天虹的手上的书轻轻敲在我的手背上:“又想著什麽?”
我回过神来,翻弄手里的几张薄纸:“没有什麽。”
他一笑:“容我猜上一猜……这几天庄上人客云集,庄主却不见欣喜。难不成庄主已经忘了初衷,不想报仇了麽?”
我摇一摇头。
“那麽,不顺利?”
我看著他不见好转的气色,虽然精神显得旺盛,言语风趣,谈吐有物,可是……
“庄主不必担心。”
我抬起头来,他合上书,目光温和:“我的身体自己明白,早如风中残烛,到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想不到临死之前,还可以结识庄主这样的一个小朋友,”他晃晃手里的书本:“还读到这许多妙词绝句,实在不虚此生。”
我垂下头一语不发。
夏至已至,枝头残红褪尽,浓绿洒荫。八月十五之期已近,一切布置都按著规划的道路实施著。
只除了……
庄天虹。
这些日子所谓名医请了无数,所得的结论,却都是一样。
他与来时一样消瘦,眼睛幽深发亮,唇上的血色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世上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甚至连不幸,也都很相像。
想著一个月,两个月……之後,他就会永远闭上那温和柔亮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清朗悦耳的声音……
我对明宇的怀念,还是只能寄托於虚空。
不想这个善良儒雅,象是另一个明宇的男子,就这样,在这个夏天里无声的离去。
遣去西陲寻找姚钧的人,始终没有音讯。
而庄天虹自己呢?
好象旁人替他把心事担完,所以他反而对自己的生死之事素不萦怀,每次说起来都象是在说著旁人的事一样。
我揉揉眉心。从心庄的事已经成了一种既定的模式,便是没有,每天做的事也不会有误。
而……我的仇人,也只剩了文苍别,一个。
“庄主心中烦难的事情,我能不能代为分担一些?”
我轻轻吁了口气,把冰已经融了大半的酸梅汤盛了一碗递给他。
“我不是在想什麽好事。”我坦白说:“正在想怎麽才能算计到你的旧相识文苍别。”
他一挑眉毛,我继续说:“硬杀让他跑了,暗算他不吃。挑拨了一堆他过去的仇人,可是没一个伤得到他。这个人真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庄天虹朗朗一笑:“这个人若是这麽容易死,就不会成为魔教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我望著他,有些恍惚:“你不恨他麽?”
庄天虹一笑:“我为什麽恨他呢?”
“不是遇到他,你不会……”我把下面长长的一篇话咽下去。庄天虹心如明月,不需要我来提醒他过去的是是非非。
“人生只是向前走的一个过程,遇到什麽事什麽人,事先谁也不会知道,”他粲然一笑:“当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违心的。和他相处的时光,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桩桩都历历在目。那些事情,为什麽要去後悔?”
我把冰碗朝他推一推,想不出什麽话来说。
我不知道……
明宇他临去之时,有没有後悔过,憎恨过……
“你和他……”我声音有些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手轻轻抚过书本上一行字。
我有些疑惑,他一笑:“当时的明月,今天已经无处可寻了。庄主要做什麽事,不必顾忌我这个将死之人,只管依心而行,只要他日想起今时今日的作为,不要後悔。那麽今日的事,就不为错。”
我看那只盛满冰冻酸梅汤的琉璃碗边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半晌没有作声。
庄天虹的话,一句一句说得明明白白,再清透没有了。
可是我却越发迷惑。
他日……我还有他日麽?
他日我再看今天的作为,是不是问心无愧无悔?
晚间总睡得很少,浅眠无梦。白日也从不零碎补回,精神依旧健旺。庄天虹取出一管竹笛。那笛只是普通青竹所制,看得出用得久了,有些黄润圆熟的柔光。
他举管就口,轻轻吹奏。
曲子我从未听过,宛转悠扬,在一片浓绿的竹林中听来,幽幽然荡气回肠,让人心思成结,千寻百转。
眼皮渐渐沈重,我伏在石桌上,本来只是想闭目养神,却觉得自己慢慢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笛音一止,我便清醒,看他微微浅笑,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你吹曲子,我却睡著了。”
他道:“无妨。这本来就是一阙安神静心的曲子。自我到从心庄,庄主日夜操劳奔忙,不曾稍息。若是区区笛音,能令庄主暂时忘却烦忧,天虹也不算是个尽废之人了。”
我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手却握紧了桌上的短剑,提气扬声说道:“不知是哪一位朋友到了?宁莞招待不周,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却听一个声音答道:“临风把酒,品笛论诗,宁庄主真是个妙人。”
第一个字至最後一个字,声音一般高低强弱,可是一道人影由远而近,从一点黑影到身形清晰,声音一直如在耳边一般不曾变改。
这个人好深的内力修为。
他轻飘飘落在身前一丈之年,长身玉立,丰神俊秀,年纪看来极是暧昧,二十岁的身姿,三十岁的风雅,四十岁才会有的沈淀含蓄,向我抱拳微笑。
我还了一礼,庄天虹站起身来说道:“文长老,一别数年,你风采依旧。”
我一愣,那人晃开一把折扇,笑说:“庄公子说笑了。二十年都过了,人又不是松柏石山,岂有不老之理。”
这人……竟是我适才还在念念不忘的文苍别?
他纸扇轻摇,姿态闲雅:“近来江湖上颇不寂寞,有许多旧识新知找上我来,正在奇怪,仔细一访,和从心庄都有干连。没来之前我尚在奇怪,从心庄与我素无仇冤,做什麽总和姓文的过不去。不过今日见到庄公子和宁庄主款款相谈,两厢里温存,倒明白了一大半。”
这人说什麽意思?
庄天虹容色不改,浅笑道:“旧事多提无益。文长老文武全才,智计过人。这些小小事情,当不放在你的眼里,又何必特地前来查问?”
文苍别点头道:“好,好,不愧是庄二公子,人人都以为你倒了,死了,可一展眼你又风生水起,搭上宁庄主从心庄这条大船,顺风顺水。只是你已经烂朽成这般模样,就是再顺的风,再实的帆,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我才回过神来,文苍别竟然以为……
顺手把庄天虹一拉,挡到他的身前:“文长老,我和你乃是仇家,庄公子才是无故被牵连进来的那一个。话说回来,庄公子当年和你有段旧交,对昔日故旧口出恶言,未免太没风度。”
他折扇一合,上前来挑起我下巴:“小庄主,你才活了多大年纪,知道多少人情是非。白白让人当了枪使。你看这个人,年纪一把,身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