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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烟插进白色泡沫里,滋的一声,立刻焦黄出一个点,下陷。筷子合在里面,还拿橡皮筋一绑,扔进了垃圾桶。走人。
坐公车到站。然后接了货单,就跳上了驾驶位。一拨方向盘,大抡,20尺的集装箱在屁股后扭捏着,直奔国道。
日夜不停地开,精神出人意料的坚挺。
在路上还和一个哥们较上了劲。你追我赶的,完全开出了军车的风采和气派。最后不打不成交,连打尖停宿和加油都凑在了一起。我才知道他是运马的。
开了后门给我进拖车里看。栗色的马匹健硕的身骨,扫着尾巴,抖着鬃毛,两只大眼温柔如水。虽然很臭,可依然让我流连忘返。
夜里自告奋勇去添料加水。
漫天的繁星。我抱住马颈抚摩着它们的皮毛,觉得有很多话要说。
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它们打了个响鼻,湿漉漉地,蹭着我的脸。我就觉得它们比谁都明白。拍拍它们圆滚滚的肚子,也没什么话,转身走开。
终于开到了渤海湾。
在码头交货。验收完,留一天,等下一批到货的再拉回去。
结果船晚了。一直呆了有五天。
每天无所事事就到处瞎逛。
去的最多地还是一个废弃码头的岸边。长长的滩涂地。
送马的哥们说渤海,就是勃海,也就是怒海。最早的观潮就盛于此,是后来海岸线慢慢发生了变化,才往南移的。所以古书上说春秋潮盛于山东,汉及六朝盛于广陵,唐宋以后盛于浙。现在钱塘潮名满天下,上这来观潮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早就不是观潮时节,水冷沙细。光着脚踩出一片冰凉。
我看着海水涨落,心想哥们这回还真是投奔怒海来了。
夕阳下落的时候,遍地金红。
很想甩开膀子吼一嗓胆似铁打骨如金刚。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找了个好地,干干的岩石上,坐着。抱着鼓,对着海浪拍打。韵律似乎可以象拉链和子母扣一样合拍。天地的声响,果然象炖猪说的自然又统一。
夜里穿起军大衣,远远黑黄的交界有一条线。在腥咸的气味中,脸被吹得象拿刀子在刮。
我发了疯一样地想他。
思念,前所未有的锐利。
直到要回去的那天早上,在验货卡上签完字,有人飞奔过来让我去接电话,说是姓陈的打来的长途,好象……出事了。
107
冲到医院直奔病房,站在窗边的陈向阳听见门响就霍然转身,几乎是和我异口同声地说:怎么会这样?
王炮,你没事吧?他担心地看着我。
我摆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上熟睡的高力强。
空气中好象有些象石灰一样的粉尘一遍又一遍地扎着我的眼睛。以致于我不得不咬着牙,使劲地眨一下再睁开,然后再眨一下,再睁开……
从放下电话到飞车赶回,一路的奔波劳顿和惊险万状对我来说都不如心急如焚来的让人倍受煎熬,象背上插着钢针,浑身的经脉都逆转了。
可此刻真正平平安安地站在他面前,看着这张脸,忽然又庆幸起来。
不是庆幸别的,是庆幸那天上了国道投奔怒海的路上没有真的因一时恍惚而去撞上前面的那辆混凝土搅拌车。幸亏送马的哥们不顾违反交规地死鸣喇叭,让我及时踩了刹车。后来他说,当时看了惊出一身冷汗来,然后跟我再三提醒,以后看见混凝土搅拌车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这可比一般的大屁股都不好啃。因为曾经发生过搅拌机破裂水泥掉下来把追尾太紧的车砸成铁皮的事故。我不是新手,这些我当然知道。以前开出租的时候我都能离它们八丈远的,我怕死啊……可那天是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现在也累。
真的很累。
看到他睡成这样,我就更觉得累了。大概是积攒已久的乏劲上来了,简直摇摇欲坠。
王炮。陈向阳扶了我一下,好象明白我是怎么个狼狈法,又好象明白我心里的难过,什么都没问,只说:你腿破了,要不要到外面去上点药包一下?
啊?我有点茫然,这才低头看,真的,膝盖周围的裤子都擦破了,黑泥里往外渗着血。大概是从驾驶位上猛跳下来的时候摔的那跤吧。
我拉了张椅子,坐下,伸长了腿,就这么看着他。BD91492CE6A729F9C0C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看着他。
这厮怎么能睡得这么香,丫凭什么能这么表情安详,甚至还嘴角含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梗着脖子不知道在跟谁较着劲。一眨不眨地瞪着他,只觉得眼睛下面一直控制不住地跳筋,抽搐地厉害。
刚推过镇定剂……先天性动脉瘤,也不是说就治不好,开刀还是可以……当然危险性确实很高……陈向阳断断续续地,象自言自语。
王炮?王炮?
恩?我从出神中猛地抬头。
我们出去说吧。陈向阳看了我一眼说。
护士把我腿上的伤口处理完,姿势有点不自然地跟陈向阳走到外面的草地上,找了张横椅坐了下来。陈向阳才跟我说起了前后经过。
我默默地听着。
……医生说上次高力强肋骨受伤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全身检查。所以……他自己怕是早就知道的……
可是……
我没法说下去。我没法说一个礼拜前我跟他还……,我不明白他。我觉得心里空白一片,好象哪都短路了。什么都不重要了。除了慌,就再也反应不出什么来。
他跟我说不要通知任何人,他家里……还有,你。
嘴里发苦,我笑了笑:他恨我。
恩,那倒是。陈向阳点了点头:还真是恨得挺厉害的。他顿了顿又说:你这人是该恨。
我沉默了。
我到处打电话找你,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问的人都问了。你们张头提防我,怕我又挖墙角,死活不肯说。到最后才问出来,让你上那出长途去了。陈向阳皱着眉看着地面,但口气有点生气:你啊……你怎么能把人折腾完,然后就拍屁股走人了呢?……
什么?我心里一激灵,差点没惊跳起来,难道他都知道了?我把脸扭到一边,迅速涨红了,但忍不住问:你……你怎么知道?
我没眼睛?不会看啊?陈向阳拉长了个脸: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别动手?
噢,这个啊。我心里更内疚了,说不上来的滋味。
猛地想起那天晚上跳闸之后他的抓狂,跟我一迭声地吼:你知道什么?你说你知道什么?!!
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闭了闭眼。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摸了根烟点上,一言不发地抽完大半根。然后问:什么时候动手术?
后天。
我点了点头,把烟掐了,站起来就走。
恩?陈向阳看着我。
我去看看他。反正他现在睡着,也……不知道我来过。我笑了笑:镇定剂有多长时间的药效?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王炮。
我……我咬了咬牙,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我从来没跟别人用过的口吻,对他说:……我占你点时间行不行?
飞车在路上疾奔着,开得是走过一遍的路。
上一次走的时候迅猛地超着车,每越过一辆就有人叫着好。
现在。同样的车。但是那人却躺在医院里,静静地再不喧嚣。
我把油门踩到底地加着速,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陈向阳从黄姐那调来的车,说这样能快当点。再一次开起了它,我却完全没有任何喜悦兴奋的心情了。这就叫物事人非。
王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年半前,碰见过一个大师吗?那就是梵觉寺里的慧照老和尚。他的话一向很灵。数年前他说过高力强生有一劫。所以每年高力强都会去拜他一次。可我们都以为上次他开车出的那次事就算是应验过了。没想到……,唉,高力强嘴上虽然没多说,但是他一提到这个,我就知道他还是对那句话心有所依的。本来我应该自己去,但是,我现在实在脱不开身……
我去!我去!我抢着说。我一想到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就一切都不顾了。那寺就是上回高力强带我去的寺。我走过一遍的路就不会忘。所以,我去!
再说了,他……需要他。
我说:我开车快,比你去绝对要快。争取赶在他手术前让老和尚给保佑保佑,念念经什么的。
不是,王炮,陈向阳摇头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又,唉,总之有了新麻烦,一言难尽啊。不过我这边的事都还能应付,回头找机会跟你说。你记住了,说话要得体啊,还有,最好能问问有无化解之法。有些事,医术是人力上的。天意上的就只是为了宽慰人心给人勇气了。你知道高力强信这个……
我知道。我点点头:你放心,我……你放心。
王炮,陈向阳又苦笑了:你不用把我当成他的什么人,这样吧……你等他醒了自己问他好了。
不用了。我在心里说,我已经问过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再问了。
脑子太乱了,没法思考。
只有顺着路向前。
单调的路牌,地上的白线。
迅速掠过的山丘和田野。飞虫不停地撞上玻璃,溅成薄薄的一滩浅色的泥浆。它们总是喜欢自取灭亡。
我的生命有一半是在路上的时间,却从来没觉得那趟路开得象这次这么绝望。
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握着方向盘,我以为我可以掌握一切。
但其实……风也不是我的。树也不是我的。就连从换气孔中透进来的空气也不是我的。那些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而把排气孔打到最大冲进来的冷空气,在车厢里大面积地激荡,带着混合着牛粪汽油还有烧谷子的味道。
我抽动着鼻子闻着,出了汗又被风干了,从头到脚都是凉。
只有心是热的。执着地想抓住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那就让时间是我的吧。
让时间是我的吧。
赶到那座城已经是傍晚。再根据记忆寻至寺边,早就关门了。
漆红了年久发黑的大门紧闭。
停好车,下来,上去就扑门。
砸了半天门环,从售票处的偏门里出来一个穿僧衣的和尚,老实不客气地跟我说:关门了,明再来吧。
我找慧照大师。
关门了,你明再来吧。
他不理我,径自进去关上偏门。
我使劲拍门,但再无声响。
怔怔地盯着门,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
这种地方,只有白天才会有很多人,到了晚上,别说人,四周简直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坐在台阶上,点着根烟,因为人松下来了,立刻觉得无比疲劳。往周围看了看,发现石狮子屁股后面那块角度倾斜的石板看起来还不错,于是单手一撑跃了上去。躺在上面,头枕在手上,腿正好顺势翘搁在石狮子脑袋上。仰首望天,圆月如轮。
一阵风过来,山里松涛阵阵。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地叫着。还有不知道哪的水声轻轻地流淌。
我静静地抽着烟,也不觉得冷。好象麻木了。再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