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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吓得大哭。
我哭醒了。
原来是梦!我舒了一口气。
环顾屋子四周,一如平常——他并没有来过。
这才发现裤裆间凉凉的,已湿了一大片。
那年春天,我的个子忽然开始疯长,我甚至发现自己的嘴唇上方出现了一些细黑的绒毛。
虽然事后证实那只是发达的汗毛而已,但那时,我是欣喜的。
我象所有少年一般为自己逐渐迈向大人而沾沾自喜,从而忘记了那天夜里所有的恐惧。
我最喜爱的游戏是站在桥中央,看着渔船驶过桥洞,当船从桥下露出头时,我总觉得自己就站在船身上。
桥摇晃着,我也似乎摇晃起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游戏,那天也一样。
一艘陌生的乌篷船穿越小镇的水路,来到我站着的桥下。
我兴奋地期待着它钻过桥洞。
它却停住了,从乌篷下探出一个脑袋,冲我喊道:“小孩,知道沈家茶馆在哪儿吗?”
这是个年轻女人,齐耳短发,声音脆脆的,口音不像本地的。
“那边!”我胡乱一指,不满于她叫我小孩。
“谢谢。”脑袋又缩了回去。
小船摇摇摆摆地扭出了桥洞,向茶馆方向驶去。
这个女人去茶馆干什么?她是谁?她找谁?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着几个问题,心乱成一团。
我在茶馆门口游荡了好一会儿,始终看不出有生人来过的痕迹,终于狠了狠心,拿出存了很久的铜钱,拿到柜台上。
“掌柜,给我秤点茶叶。”
掌柜手脚很麻利,一下子秤好,包好,递了过来。
我向四周环顾,也不见那女人,只得开口问:“掌柜,今早有人向我打听茶馆,不知那人有没有找到这儿,你见着了吗?”
“见着了。那姑娘是来接章义少爷的。”掌柜说完,拿起算盘拨起来。
我不好意思再开口了,拿起茶叶,退了出来。
章义就是那个借住在茶馆的年轻人。
自从那个晚上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在我的想象中,他是幽灵般的人物,在沈家茶馆中来去自如,又不踏出茶馆一步。
他就象另一个君王,同沈老板一起分享着茶馆这个宫殿,高高在上,直到这个年轻女人的到来,才将我对他从想象拉回了现实。
如今,他要走了,被那个短发的女人接走了。
我的内心莫名激动,想到了茶馆二楼的那扇小窗中沈老板望着我的眼神和诡媚的笑容。
滚吧!
再也不要回来!
梦中,我竟笑出了眼泪。
第二天,镇上议论纷纷。
“沈老板送了一大笔钱给章义那小子。”
“是捐给他家乡的吧。”
“胡说,沈老板是捐给抗日的学生。”
“真的?毛孩子能干什么呢,还不是瞎胡闹!”
“就是,沈老板真是善人呐!”
句句话钻进我的脑子,心口震地砰砰跳。
我想象着沈老板出钱的万千理由,甚至想到了那外乡人是不是坏心眼地骗沈老板的钱。
沈老板没让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那天下午,茶馆门口贴出了一张布告,雪白的宣纸上整整齐齐地写着几排字,大意是号召镇上有识之士捐款捐物,支持抗战云云。
围观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大家感兴趣的不是那张布告,而是难得一见的沈老板和章义也在旁。
大伙儿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人上前捐助。
那日,阳光极暖。
沈老板坐在大门一侧,手中端着一个茶杯,青花的,印着他的月牙色袍子,很是好看。
章义站在他身侧,斜靠在门梁上,似乎比前几日见他时白胖些,却倦倦的,没什么精神。
沈老板微笑着和他说话,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个一两句。
过了许久,人群已零零落落地剩下了几人,布告下的坛子里却只有几枚铜钱孤零零地呆在里面。
章义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听见他咕哝了几句,转身进了茶馆。
沈老板站了起来,对剩下几人道了声谢,便也往门里走。
人群散了。
我的视线却跟随着沈老板的脚步进入茶馆,在楼梯口,他快走几步,一把握住了章义的手。
“别急。”沈老板安慰他说,“款子总会凑满的。”
“现在还缺一大半呀。”章义急道。
“可惜我没那么多现金——”
“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
“狗子哥,看什么呢?”身后忽然有人叫我。
我一惊,回头,是莹子。
我压低声音:“别说话!”
莹子好奇地问:“干什么呢?”
我没理她,继续往里看。
却只见沈老板月牙白的袍边在楼梯上一闪而过。
章义走的那天是清明,同许多清明一样下着细雨,小镇笼罩在青黛色的水气中,显得不那么真实。
我就站在茶馆前的小桥上,看着沈老板把章义送出大门。
沈老板一袭靛青色的长衫,手执一把纸糊的旧伞,默默地跟在章义和那年轻女子身后。
一艘乌篷船已停在桥下,艄公等着客人上船。
章义把伞递给那女人,言语了几句,她点了点头,走下堤岸,上了船,他则走到沈老板的伞下。
两人在伞下的表情,我已看不真切,只见沈老板把手中的伞塞到他的手中,又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灰尘,将他褂子上的折痕一一抚平。
沈老板的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章义要把伞还给他,他没拿,只推了章义一把。
“走吧。”我听见他说。
章义挥了挥手,握着他的伞,走了。
他却伫立在桥头许久,雨水渗透了靛青的袍子,凝结一般地裹在他的身体上,像座雕像。
我好几次想将手中的伞递给沈老板,却终于没能这样做。
他就象一个独立的空间,容量只有一个人。
我走不进去。
沈老板病倒在那天的午夜,茶馆的掌柜慌张地把我父亲找去了。
父亲是小有名气的中医,镇上人凡有大病急病,想到的通常是他,而沈老板找他,还是第一次。
我借口为他拿药箱,也跟着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沈家茶馆的二楼,里头没有我想象中的富丽与神秘。
家俱是桃木的,挺古旧了,还隐隐散发出一股霉味。
“沈老板在里间等你。”掌柜指向走廊最深处的一个房间说道。
我注意到走廊一侧的那扇小窗,那是这屋里我唯一熟悉的东西。
后来父亲怎么救治沈老板的,我已全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沈老板苍白脸庞上渗出的汗珠在煤油灯下闪出奇异的光芒。
他的嘴唇不断蠕动着,像一条在旱地上挣扎着的鱼在呼救。
“他在说什么?”掌柜说。
“嘴在动,但没声音。”父亲答。
我望着他的嘴唇活动的轨迹,心想自己也许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有丝窃喜。
他喊的是他的名字。
“章义!章义!”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喊。
随后的事像个噩梦,入侵者似乎在一夜之间闯进了我们的世界,使我们措手不及。
表面上,小镇的生活还是很平静,但是,事情还是起了变化。
我不再去念书了,因为学堂里住满了日本兵,沈家茶馆里不再出现中国客人,因为那里改作了日本兵的食堂。
日本人成了小镇真正的主人,最后他们甚至征用了沈家老宅作为指挥部。
沈老板大病初愈,更加整日整夜地呆在楼上,对于日本人的行径不闻不问。
现在想起来,沈老板也许在那时已打算要离开茶馆,离开小镇,把一切撇下了。
他忽然在某一天与日本人做起了生意。
当时,我们都被蒙在了鼓里,直到抗战结束,从茶馆里搜出了一张契约,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沈老板用极其低廉的价钱将茶馆和老宅子转让给了日本人。
我这才顿悟他的失踪。
他去找章义了,他卖房子的钱是去帮助章义的。
只是他到死都不明白,他拿着的是日本人的脏钱,却用来资助抗日学生的抗日活动。
当然,在他的世界里,他用不着理解抗日的意义。
他只是去追逐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罢了。
那是1938年秋,日本人占领小镇三个多月后,沈老板从这个小镇上消失了,并再也没有回来。
我曾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沈老板时的情景,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几年后,我与莹子成了亲,又几年后,我参了军,也离开了小镇。
临走时,她擦着早已哭肿的眼睛,对我说:“书阅哥,我会等你回来。”
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总有人会离开,也有人会回来。
只是回来的人就是你等待的那个人吗?
谁知道。
当兵的日子里,我随大军辗转南北,遇到了许多人,只是最想见的人却没见到。
我只能想象着沈老板已找到了章义,把钱给了他,章义感激非常,将一生相托。
解放后,我作为工作组主任回到了故乡的小镇,主持整理抗战时期的资料。
在那段时间里,我无数次来到曾经的沈家茶馆,见那扇小窗还在,可惜窗里的人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不禁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个男人的目光与微笑来。
恍若隔世。
某日午后,我打开一份从上海送来的文件,其间密密麻麻的人名。
其中有这样一行:
沈青远( 汉奸罪 )1945年2月被捕,判处死刑,5月枪决,被捕时发现2万银元,充公。
沈青远就是沈老板。
《回到1938》by:暗涌 '轻轻一跃' 12K 09…02 23:43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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