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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力地,他让自己回复平静。
是的,他终会得到他的,在他夺得天下之后,在他让众人俯首称臣之时。
而,决不是现在。
次日,他毅然起程回荆国。
他没向他道别,他也未曾来送行。
然而,当他跨上骏马,回首仰望时,他听见他的琴音穿越重重深院,悠然萦绕在他身旁。
弹的,正是那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国无此声。
他微笑,桀骜的气息刹时尽露,而后在琴音中绝尘而去。
此后风花雪月与他无缘,莺声笑语从他身畔绝迹。
他忙于招兵买马,争权夺利,手足相残。等他终于成为荆国国君,大权在握,兵力强盛时,他第一个要灭的就是燕国。
八百里分耄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他的大军一路逼近,气势如虹。燕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兵。
不日,燕王都沦陷。他下令三军禁止屠城,违令者斩!
穿越幽回曲直的庭院,他恨不得背生双翼,瞬息千里,直飞宣和宫。
燕国的内宫,一片冷冷清清,宫人死的死,逃的逃,遍地狼籍。
他难掩心中的狂喜,却又心存忧虑,怕他在战乱中失落,流离。
宣和宫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时,一眼就望到高处那一抹白。
他终于见着他了,隔了三年零六个月零七天,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抱着琴,倚窗而立,衣诀在风中分飞如蝶,千缕银丝舞动,飘飘欲仙。恍惚间,他似要乘风而去,飞离这惨淡人间。
“三皇子……”他轻唤。
缓缓地回首,凝眸,他,脸色苍白,神情惨淡,望见他时,眼里又渗进一抹深深的痛。
“你的野心,我早有察觉,却总想用琴音化去你的煞气,不想……你还是令燕国灭绝……说来……我也有不可饶恕之罪……”
言罢,他移近窗棂,飒飒风起,更象要将他纤瘦的身子一卷而去。
他知他想怎样,他也知如何可留住他,于是,他,冷冷地,说道:
“你若死了,燕国余下的王族将全数被处死。而且,我会用历代最残酷的刑法去炮制他们。让他们死得比你凄惨百倍,千倍!”
他的身体瞬时僵硬,许久,才听得他一声幽幽的叹息:“你,想我怎样?”
“我,要,你。”他答得斩钉截铁,“除了夺取天下之外,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
清冷的月下,他向他伸出手来,那对鹰隼般凌厉、坚定的眸子,燃烧着昔日的猎猎火誓:“把手给我!”
他的话不容拒绝。
而他在那一刻已然明缭,无论如何是逃不出他的掌握。
屈从吗?
不,不是屈从。他轻抿了一下唇,将微微颤抖的手覆上他的。
那一刻,感觉象把自己的命运押上了赌台。
他的手,凉凉的,细细的,纤秀如白莲,在他的手上有点惨无血色的白。
他紧紧地握住。
终于得到他了。从此,这双手将只为他一人抚琴,这个清高的人儿将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时间,他想仰天长啸,欣喜之意难以言表。
琉璃垂花灯,五色云母屏风,氤氲似的紫纱云气帐,珍奇的古玩玉器,名家墨宝……
只要他能得到的,都会在此处见到。
他的新府邸布置得如同往日的宣和宫,却也远比宣和宫奢华。
院内依然有碧水清池,亭台精舍,依旧种着高大参天的凤凰古木,也依旧,看得见它涅磐时的惨烈和辉煌。
但,他心里明白。这里不是宣和宫,这里不是燕国。
这里,是染枫楼——荆国的皇宫。而他是亡国的三皇子。
即便一切都相同,仍更改不了他是阶下囚的事实。
他,用一个美仑美奂,巧夺天工的笼子困住了他,从此他便是只折了羽,断了翼的鸟儿,日日夜夜为他歌唱,直至死亡。
他不知他恨不恨自己,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他是否在意?
他只看见他的神情依旧平淡,他的琴音听来如此悠扬,空灵清澈宛如高山流水。只是仿佛离他很遥远,很遥远。即便他用心聆听,也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了。
夜夜拥他而眠,夜夜惊觉他的消瘦,薄薄的七尺白绢下,他,瘦骨嶙峋,让他不忍触及。
凝视他,那芙蓉似的面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恶,即便在消魂夺魄之时,他也是静如处子。
对他,他究竟抱的是怎样的心思?
是恨吧,所以会日渐憔悴,消瘦如斯。却又为何,每每依偎之时,那般柔顺,祥和。低敛的眉目下,流动的是温柔似水吗?
他愈是看不透他,心中便愈是烦躁。
他深怕,终有一日会失去他。
那个深幽的夜,他即将回宫。他燃起一盏灯,送他至门前。
摇曳的微弱灯火,暖暖地映红了他向来苍白的脸。
灯下,他凝视着他,久久不曾移开视线,金色的双瞳湮灭了灯火的旖焰。
许久,他才微启朱唇,轻轻道:“回去……要小心……。”
言罢,他随即垂下眼眸,转身回房。
而他,心神激荡,好久回不过神来。
自从将他掳至荆国,他便甚少开口,原本话已不多,如今更是沉默不语。
然而方才,他澄净如水且明丽如月的眼眸中,闪烁的是对他的关切吗?
还有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睡莲不胜凉风的羞怯,象含着隐隐的情意。
难道,一切只是灯火下的幻觉?
离去时,他一路回想,犹自沉醉不已。
或许,他有那么一点钟情于自己吧,也不尽是恨意。
想到这,他的唇不由扬起一丝笑意,掩抑不住的似水柔情在心间流淌。
然而,就在那一夜,他在回宫的路上,遭遇刺客,几乎遇刺身亡。
次日,宫中喧起哗然大波。当今天子遇刺了!
戒备森严的皇宫,竟有刺客可以混进来,还行刺了皇帝。宫里一时人心惶惶。
刺客很快就被抓住,严刑逼供之下,招了。
——是燕国三皇子指使的。
闻言,他象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记,痛彻心扉。
原来,他是如此恨他,恨到不惜叫人行刺的地步。
他万没想到昨夜那看似关切的话语,竟意有所指。
他得到的,只是他的躯壳。
他狂笑,而后,一剑将刺客的头颅砍下。
血,瞬时溅上了他的龙袍,血光下,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的眼冷绝如铁。
你不爱我,我也绝不会放了你!
当晚,他召集诸位臣子,在华阳宫设宴,为出兵魏国举行庆典。
他派人去请他,要他为众人抚琴。
他依言而来,怀抱着落英。白衣拥簇下,那朵绝美的容颜清瘦如月下残雪,身体轻盈,弱不胜衣。行走之间衣诀翩翩,竟不似个活人。仿佛那只是一缕月魂,为了圆一份执念,才苦苦逗留人间。
他坐下抚琴,琴音离离,却掩映不住席间众人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个亡国的皇子啊,竟叫人行刺皇上,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上怎么不治他罪?”
“哼,都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媚惑皇上,我说,留这种乱臣贼子在身边迟早会危害皇上啊。”
“你看他,堂堂一国皇子,为了保存性命,竟与一般青楼歌妓无异,真是下贱的可以……”
“……”
那一声声冷言冷语如同一枝枝毒箭,箭箭穿心,打得他千沧百孔,鲜血淋漓。
紧咬着唇,他不禁微微颤抖,牙齿因为用力,竟将下唇咬出了一道血痕。
抬眼,高高的王座上,他,冷然漠视。
四目对视,只见他,缓缓地,露出一丝微笑,冰冷且残忍。
他的心,凉了,冰凉。
原来,你疑我派人刺杀你。
灯火通明的华阳宫,于瞬息之间沦为修罗地狱,晃动着个个狰狞的面目,充斥着缕缕魁魅之音。
他脸色苍白如纸,身躯抖如风中之烛。
你不信我,可以。
你要治我死罪,我也不怨你。
但,你不要这样羞辱我。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手下瑶琴音不成调。心神激荡间,只听得一声脆响,弦,断了。
四周静得可怕,他径自看着手下断弦的琴,一脸茫然。
“这也算是天下第一的琴音吗?”打破沉寂的,是他轻蔑的声音,从高高的王座上投下来。
象被人狠狠地刮了一记,他的脸更白了。
看到他痛苦,受伤,他竟有种报复的快意。
“给我下去!”他大声斥道。
缓缓地起身,抱起落英,他再次抬头,望着他,深幽的眸子首次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而他看他的眼神,宛如路人。
我,是为了什么苟且偷生,你不懂吗?我……
他,欲语还休,终于,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悠悠凋落如窗外第一瓣白雪。
原来,你不信我,不信我的。
莫名地,看他低首离去时孤寂的背影,他竟心生不忍。
也在刹时间,他有那么一股冲动,想唤回他的。
但话到嘴边,却被受伤的自尊压抑住了。
那一夜,荆国下起百年罕见的鹅毛大雪,片片雪花如垂死的蝶,挣扎着,舞动着,惨白的尸体湮灭了整个华阳宫。
而他,就那样在宫外站着,静静地凝视着宫内笙歌笑语,歌舞升平。
外面的夜静而冷,雪岚埋葬了他的发,寒气冻伤了他的身,他,浑然未觉。
他的眼,只穿越了冰雪,看见宫内灯火摇红,看见灯下的他,纵情声色,放浪形骸。
夜,渐渐沉暗,而跳动于他眸中的两点幽火,却如同自焚的凤凰,燃尽生命,舞着,舞着,在冰雪中渐渐暗淡,终化为灰烬。
那一刻,他,心若死灰。
翌日清晨,扫雪的宫人发现,有一行足印由华阳宫延伸至染枫楼,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带着几分苍凉和绝望,心碎及彷徨,袒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从此,染枫楼不再传出他清冽悠扬的琴音。他也未再踏入染枫楼半步。
他出兵攻打魏国之日,他终于一病不起。
他一路攻城掠地,渐行渐远,他辗转病榻,以似油煎。
他在弹指千里取人头,一笑烽飞灭诸侯。
他却烟锁凤楼,红颜弹指已终老。
他的病,日渐沉重,药石无医。偶尔清醒,他便抱着落英,细细抚摩它断弦之处,神情悠远,若有所思。
当他的手再也拨不动琴弦时,他却请来著名琴匠,将断弦续上。
他死去的那一夜,染枫楼再次传出一阵继一阵高亢的琴音,音阶扶摇直上,响彻云霄,久久徘徊在碧落苍穹之间。
听过他抚琴的宫人都说,三皇子的琴从未如此激越,象殷切地想要诉说什么,一声声,一弦弦,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宫人还看见,院内那棵凤凰古木,在悠悠琴音,皑皑白雪中自焚。一夜之间,无语地火了一树的红。狂花燃成烈焰,一转眼,又融雪成泪,落花成冢。
生命辉煌与凋落,仅在刹那之间。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涅磐,也不再有来年繁花绽放的重生,这仅仅是绝望,所以,毅然选择了死亡,永远的,真正的死亡。
同一夜,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