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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什,如果我老了,不踢球了,不过这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至少要到我四十岁。”他一手比了个四,另一个手又比了个十,接着他绽放开小小的笑容,眼神诚实而真挚,“那时,我想环游世界,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好吗?”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仿佛长着翅膀的奇妙生物,他的突发奇想常常会使我吃惊。
就像他那句突如其来的“喜欢”。他的语调那么坚持而顽固,迸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可他的手却显得局促不已,一会儿搁在膝盖上,一会儿磨蹭白羊毛地毯。我凝视着他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自己要情不自禁了。我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微微改变姿势。
“我也喜欢你。”
我拍拍他的头,就像拍一只很喜欢的猫或者狗。他眼神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下去,懊恼地摇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然后,他抬高双眼,愣愣地注视我,“乔什……”他在叫我的名字,很模糊,但还听得见。如同从灵魂里面渗透出来的声音,异样地柔软,有着我想理解却又不能理解的东西。我不由得苦笑,把他拉了过来,用拇指的指腹温柔地抚摸他刚才笑得有点湿润的眼角,“以后对别人说‘喜欢’时不要再用这样挑衅的方式。”
二楼传来开灯的声响,旋即是水槽的金属把手被扭转的吱吱声,是温迪醒了吧。
果然,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具有韵律的脚步声,有人伫立在我的背后。“今天的咖啡特别香,下楼梯时就闻到了。”
我倒了一杯咖啡,回过头。温迪穿着粗毛衣,才洗过脸,散落在额前的刘海滴着透明的水珠。
他凑过来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咖啡,从这个角度看他,他的睫毛长得惊人,右肩斜斜敞开来的毛衣领,喉头的线条,形状美好的瘦削的锁骨……
属于年轻人特有的硬质美感,从冬日乳白的光线中凸显出来,令人眩目,我悄悄移开了目光。
他把咖啡咽了下去,眉毛打了结,好苦!他的表情如此说着。我轻笑几声,从挂钩上取下一个马克杯,给他倒了一杯牛奶,还加了大量的糖精,“艾维塔和戴安什么时候来?”
“圣诞前夜吧。戴安隔天就要前往罗马筹备他的舞台剧,妈妈会跟着他去。”他用手心包住烫热的杯子,满面笑容,自从接到弟弟的电话,他就一直期待着这次见面,“乔什,要不要看看我为圣诞节准备的衣服?”
“嗯?”我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
“等等。”他蹦蹦跳跳上了楼,五分钟后又蹦蹦跳跳再次下来,我正在翻阅刚来的报纸,随意一瞥,一口咖啡呛在了喉咙里头。
鲜红的帽子,肥厚的衣服,雪白的大胡子和眉毛,就差背一个口袋了,我的面前是一个笑嘻嘻的圣诞老人。
“这是瑞纳多选的,他也买了一件。乔什,你要不要?这真的很有趣。”
他一面说,一面把粘贴在嘴唇旁的白胡子摆正。整个脸都被遮住了,只剩下一双黑眼珠灵活地流转。
我用右手指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如果有时间,我要找瑞纳多好好谈一谈。
开车上街去买圣诞树。还有几天的时间,可圣诞的气氛已经很浓厚了。多数行人都怀抱一个大纸带,里面放着红酒和蛋糕。还有一些小孩打扮成天使的摸样,淡金的卷发,蔚蓝的眼睛。
我想要一棵现成的圣诞树,温迪却希望能够亲手装饰。于是我们挑选了一棵大杉树,几个店员替我们把它搬回了家。
一下午,温迪都忙着在树枝上挂亮晶晶的星星。他向我描述小时候他和戴安穿着睡衣,踮着脚尖站在楼梯上,偷看妈妈在圣诞树下放礼物的情景。我一边看书,一边腾出一只手帮他扶正摇晃的梯子,“我也曾那样干过,结果我的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笑着说,睡觉去,小混蛋。”
“真的吗?”他的眼睛猛地睁得很大,目光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歪着脑袋想象了几秒,慢慢地,他的惊讶变成了温柔,又从温柔变成了珍惜,“乔什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就和现在一样。”
我挑挑眉毛,视线终于从小说上转移向他,“温迪,你的措辞有问题。”
他摇摇头,只是很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自金属大理石餐架中挑出几个餐盘,瞄瞄表,艾维塔和戴安快到了。客厅那头传来温迪的口哨声,“这真是一棵漂亮的圣诞树。”看来,他总算来得及把那棵树装点好。窗外,天空正从冰蓝逐渐过渡成橘红色。
门铃响了。
是我开的门,艾维塔穿着长大衣,雪白的,她一年都会买一件白色的大衣。戴安跟在她身后,又瘦了不少,更加突出面部的锐利棱角,细细的眼尾飞扬,有一种挑剔般的冷淡。
张开手臂和戴安拥抱以后,温迪面向艾维塔,“妈妈。”嘴唇嗫嚅着,太长时间没见,他甚至是害羞的,红潮一点点弥漫上颧骨,那样近似恋爱的神采,那样奇异而深刻的眷恋,无论他有多大,他永远都是艾维塔的孩子。艾维塔微微一笑,以一个温柔的母亲的姿态深深拥抱了她的儿子。
平安夜的晚餐,我们打开暖炉,享用塞满栗子的火鸡。这样的情形十几年前也有过,艾维塔拉大提琴,我弹钢琴,她的儿子们唱圣诞快乐。难以言喻的错觉啊,仿佛流逝的时光又回来了。也许知道我在想什么,艾维塔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谢谢”,她用唇形无声地说着。
邻居的孩子们,那群小天使,按门铃问我们要糖果。等我们一开门,他们开口就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他们和温迪一向亲昵,毫不避讳地拉着他的衣角,温迪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把早就准备好的甜食全部给了他们。
晚餐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去厨房冲了四杯红茶。温迪好心情地换了他那件圣诞服。戴安的眼皮跳了几下,但没有做任何表示,艾维塔倒是很喜欢,捧着骨瓷杯笑个不停。“带我看看你的房间吧。”她作了这样的手势,温迪向我点点头,便和母亲走上了二楼,他们母子的确需要单独的空间交谈一下。
餐厅里面只留下我和戴安。他从一进门就刻意无视我的存在,连声招呼都不打地沈默着。我们相对而坐,气氛显得十分沉闷。
他点燃了一根烟,我微微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眼神,也许是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到了可以抽烟的年纪,从他熟练的姿势判断这是养成很久的习惯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他的神色有些明暗不定。
“哥哥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他突然开口,好像是反复思量后才下的决定,“他太执著了也太天真了,只看得见他想要的东西,他的亲人,他的足球,他的梦想。从小到大,他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也始终活在那个世界里。也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有长大过。当然,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继续这样下去也是无所谓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香烟缸,搁到他面前。
“我希望哥哥回西班牙。”他伸手轻弹烟灰,烟头的红芒闪了一闪。
很奇妙地,这时我才察觉到戴安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半靠半坐着,交叠双腿,身材份外颀长。夹着香烟的手细而长,很有骨感。男人,我注意到自己用了这个字眼,但温迪不是,他是男孩,我的男孩。
“你不认为他在这里不快乐吗?”我温和地反问。
他眯细了瞳孔,倏地变得烦躁,把还有一大截的香烟掐熄,“不要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一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期望进行的。”
“我并没有那么说过。”我朝他笑笑,松开重叠的双手,手指触着下颌,我终于弄清戴安厌恶我的原因了。
“哥哥不是那么具有依赖性的人。”他站了起来,挥挥手,显得有点激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在他身边的原因,他才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孩子。在你这里,也许可以减少他的痛苦,可他的伤口并不会痊愈,他永远无法长大,永远走不出自己的世界!”他的声调猛地提高了,但目光却相反得愈加冰冷峰利,令人悚然而退。随后他仿佛恍然大悟,渐渐地把视线凝固在我身上,长时间的,好像想在我的眼睛里寻找什么,“或者这就是你希望的,对你而言那样才最安全。”他清晰而缓慢地说着。
我的胸口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一些模糊的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地又变得平和而沉寂。
打量我的表情,他的眉间笼罩着阴霾,可他似乎放弃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我们都明白,彼此之间没有再交谈的必要了。
临近午夜,艾维塔和温迪走下楼。“妈妈,我们走吧。”戴安把大衣递给母亲,接着他望向温迪,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再见,哥哥,好好照顾自己。”
“嗯。”兄弟俩微笑着击掌。艾维塔注视着我,流露出微妙的表情,深深的笑意也没有褪去。她向我点了一下头,“以后继续拜托了”,她的眼睛这样说着。我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把杯子和盘子搁进水槽,等着明早收拾。回到客厅,空落落的,温迪依依不舍地去送他的家人了,恐怕还不情愿只送到坡道下。茶几上摆有几盘影碟,是戴安临走前留下的,“哥哥的球迷寄来的,都是他以前比赛的录像,给不给他随你吧。”
我想了想,还是挑选出其中一盘,把它放入了影碟机。
屏幕渐渐亮起来,一开始就是满场飘扬的旗帜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一眼认出了他。
神采飞扬,栩栩鲜明,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生气。绿茵场内,他像羚羊一样飞奔着追逐足球,没有人会怀疑,那一刻他已经和这个黑白相间的小球融为了一体。
“进了,进了!漂亮的抽射,是九号帕奎因!”解说员兴奋地呐喊。
他挥舞拳头,一面大叫一面奔跑,队友簇拥过来紧紧地拥抱成一团,那种快乐可以感染任何一个人,是的,他正在全心全意享受着足球带来的快乐。
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温迪的比赛,屏幕上激情四溢的青年是我不曾见过的,拼命地在禁区内一次次冲刺,跌倒了就飞快地爬起来,几乎释放了所有的热情和力量。
我不得不承认,温迪天生就是属于足球的,只有足球才可以给予他鲜活的灵魂。而在我身边的他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虽然没有动摇,但总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某个地方。也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见到的他是不完整的。他的快乐已然不多,很多时候他在笑,可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期然地,我觉得有点疲倦,用遥控关掉影碟机,朝后重重依靠住沙发背。
不是叹息的时候,可有什么不一样了,我模糊地感受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我记起他的童年,咯咯大笑扑到我背上,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摇曳在阳光下的温润容颜,还有,还有……那一刻,他无言而专注地凝视我,那种漆黑的眼神令人心痛。一瞬间,我突然很想见温迪,却又害怕见他,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甜蜜而忧伤,等待我闭着眼睛跳下去。
门开了,我的圣诞老人回来了。
“妈妈和戴安已经上火车了。”因为室外过于寒冷,他呼出的气还是乳白色的。他抬眼,怔了一怔,“乔什,你怎么了?”他很担心地蹙起眉头,“你的脸色不好,你很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