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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直没有等到张牧云的回应,但最终樱雪还是选择了乐观的推断。中原人就喜欢这般含蓄吧?没拒绝,就是默许吧。否则早就来明说了呢。怀着这样让人喜悦的推测,已经煎熬了两天的少女,终于雀跃起来。不怎么自己下厨的女孩儿,特地在庖厨中做了好吃的鱼生料理——这可是她第一回这么认真地做一件事呢!虽然做出来放在食盒中的最终成品,无论是摆放还是食材配色,都不是那么好,但这可是她精心制作的爱心料理呢。那里面,充满了她满满的爱意呀!
做好了专为先生准备的爱心料理,少女换上了自己最喜爱的粉红浴衣,又在镜前打扮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提着食盒出门,沿着飞鸟川顺流而下,前往野樱之丘寻找张牧云。
只是,当樱雪提着食盒,鼓足了勇气登门,却发现草庐里空无一人。在那张简陋的几案上,她看到了少年留下的那张字笺。本来樱雪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如阳光般明亮;可是当她一看那纸笺上的字迹,却一下子流下泪来。
她无声地啜泣,忽然又提着食盒冲出屋门,跑进旁边那仙女的草庐里。没有发生奇迹,那里一样空无一人。
今日本来特别爱护妆容的少女,在空置的茅庐里,忽然泪飞如雨。
泪光盈盈,悲恸良久,樱雪忽然抹了抹眼泪,神色在刹那间恢复。娇弱的少女忽变得出奇的坚强,如果这时恰好进来一人,会以为刚才什么事都没在她身上发生过。沉静了片刻,少女忽然转过身子,朝外面冲去;奔走之时,她依旧没有忘记拎上那只料理食盒。
花样年华的少女,在盛夏的田野中狂奔。她的粉红浴衣随风飘扬,仿佛一只粉色的鸟儿展翅飞过了碧绿的原野,一路往远方蔚蓝的海滨飞去。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少女,用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奔到离明日香村最近的海滨。这里的海边并非平坦的沙滩,而是高耸着连绵的石崖,上面覆满了青碧的兰花和野草。这片海边的高崖,名叫芝生崖;因为最高的那座石崖上兰草长得特别茂盛葳蕤,离远看明碧如燃,便又叫绿燃丘。按照先生所留的字笺,中原的先生便是从这处海滨出海;要想追上他,跑到此地最高的芝生崖上,必然能看到他的踪影。
等她奔到此地时,足下的木屐早已被甩掉;满怀着最后的希望,明日香樱雪赤着雪白的足踝,跑到了芝生崖上。虽已是香汗淋漓,但她却忘了去擦;她登上了芝生崖的崖岸边,便焦急地眺目四望——也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少女稍一张望,便眺见碧海蓝天间,那片悠然远逝的白帆。
“哇——”这一下,少女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扑倒在碧绿的芝生地上。一直小心提拿的食盒,骨碌碌滚落一边,内心高贵而纯净的少女,在绿茵上伏地恸哭。
伏茵泣泪,初时无声,只因沉痛刺骨,终至嚎啕。
第8章 花光映泪,终生长忆风流
“傻孩子。”
正当樱雪哭得痛不欲生之时,在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父亲?”明日香樱雪闻声爬起,抽咽着看着突然到来的父亲。
“你、你怎么会来?”流泪的少女有些不解。
“你那位先生,昨天已然找过我。”沉稳的中年道人,远眺那抹帆影,惆怅地说道,“他告诉我即将远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嘱我今天照看着你。”
“哇……”听得父亲此言,樱雪刚才强自抑制的眼泪,又如决堤般倾泻而出。她跑上前来,使劲地捶打自己父亲的胸膛,边打边哭,边哭边叫:“你怎么不留住他!你怎么不留住他!”
“我留了,可是怎么留得住?”大海人承受着女儿小拳头的扑打,苦笑道,“你先生,可是讨伐过大旅渊蛇神安然而回之人。我一个修行的小道士,如何能阻得住他?再说——”大海人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脸色转为严肃,说道,“你先生是中原的英伟男子,自有他的大事要做,又岂能困于你这儿女私情?你不可使小性子了。”
“呜呜……”大海人此言一出,生长于帝王之家的少女,如何不能理解父亲话语中的含义?因为特殊的身份,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许多大开大合的帝王之术。因此,她可能是现在明日香村中对“好男子行大事”理解得最好的一个。
所以,她只能停住了发泄的拳头。她扑在了父亲怀中,虽然不像刚才哭得出声,但无声的哭泣时,眼泪却比刚才流得更厉害了。
感受到女儿无声抽泣时身躯的震动,大海人的心里简直比她还要心痛。他将樱雪搂在怀里,笨拙地抚着女儿的秀发,却发现毫无安抚作用。雄才大略、隐忍坚强的当今天皇之弟,即使在皇兄天智天皇虎视眈眈、皇侄大友皇子强逼自己自贬吉野地方,内心都从来没有任何动摇、绝望和无助——也许别人不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些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可是现在,只是面对着自己女儿痛入骨髓的哭泣,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无助。
若是一般小民也就罢了,对于大海人这种真正的雄主,对内心产生的这种软弱和无助,分外的痛恨。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但是一望眼前那浩瀚无边的大海和已经消失无踪的帆影,满腔的心思顿时熄灭。
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女儿哭尽心中的苦楚。几乎等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才有机会跟哭声稍歇的女儿说:“樱雪,不要难过。你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应该要面对现实。”
“父亲大人……”少女仰起脸儿,泪眼蒙蒙地看着父亲。
“虽然很难过,但是作为你的父亲要告诉女儿:你们两个,是世界的两极;他是高天的飞鸟,你是海底的游鱼。你们此生的轨迹完全不同,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听了父亲的话,明日香樱雪出奇地没有再哭。高崖之上,衣带飘飘,她转身望着远方,那里正是海天一色。她怀想起往事,口中低声吟哦:
“明日香川,あすだに見むと。
思へやも,我が大君の,御名忘れせぬ。”
明日香川即飞鸟川的别名;望着碧海蓝天斯人无踪,少女这是在用和歌俳句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张牧云还在身侧,以他现在的水平,已能听出少女吟诵的是:
“明日又见,明日香川。
大君之名,永志不忘。”
听了女儿的吟哦,大海人叹息一声,一边和她一样远眺碧海云天,一边低声和了一首:
“世の中は,何か常なる。
明日香川,昨日の淵ぞ,今日は瀬になる。”
为了安慰开解女儿,大海人吟的是:
“人世皆无常,有如飞鸟川。
昨日犹深潭,今成浅水滩。”
如果张牧云此时在侧,这首比刚才少女的还好理解。只是其中饱含沧桑的深意,并非一时能品咂透彻。
陪着女儿惆怅移时,大海人忽似想起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单薄的册子,跟樱雪说道:“昨日你先生跟我告别,给了我这本小册,说是这几天简略写出来的法术心得。他说,见我虽是异族,也是道门一脉,又相见投缘,便写了这本册子给我;虽然简要,但照之习练,必有所成。”
“啊?”明日香樱雪听了,有些惊奇,便接过这本粗纸写成的法术书,看见封皮首页上,写着几个飘逸清灵的熟悉墨字:水灵纪要。
“这个……应该很厉害吧!”最难过的时刻已经过去,明日香樱雪显现出与她身份和家教相应的智慧。她道:“虽然女儿看不懂,但这本册子一定很珍贵。那个……叫碧奴的仙女,还奉我的先生为主人,可见先生的本事一样很大。而且那晚……”
纵然此处无人,女孩儿提起那晚忍者刺杀之事,还是欲言又止,转而不言。
“是的。”他父亲一样机警,虽然前些天他早就从女儿口中得知了那晚刺杀事件,这时候却不动声色。不过,虽然闭口不谈,他那神光内敛的眼神中,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想了想,他温和地开口说道:“我们应该感谢你先生的这番心意。如此宝贵的法术纪要,在当今之世的修炼者中,都奉为秘宝,从不肯轻易示人。你先生也应是修炼中人,但还是赠我此书,他……还是看在你的情分啊。”
听父亲这么一说,本来已经云收雨霁的少女,眼圈又泛红了……
正当父女二人想起中原少年的好处,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叫道:“樱雪,樱雪!”
大海人和樱雪回头一看,却见户出英树和丹波三兄弟正气喘吁吁地赶来。
“你们来晚了……”樱雪对着赶到近前的四位好友,伤感地说道,“先生已经走了。”
谁知丹波大郎却道:“我们昨天就知道了。”
“什么?!”明日香樱雪蛾眉倒竖,怒道,“这个坏人先生,什么人都告诉了,就知欺瞒着我!”
“也不是。”户出英树赶紧说道,“先生说了,让你最后一个知道,是想让你难过的时间最少。”
“……”
大海人看了看自己女儿的脸色,转脸对这几个少年小伙伴说道:“你们赶来,是为了送先生最后一程吗?可惜他的船已经走远不见了。”
“不是,大人。”户出英树对大海人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我们赶来,是想告诉明日香小姐一件事。”
“哦?”
“先生临行前说,当他出海走远,就可以跟明日香小姐说,让她去南边五里地外的海边看看。”
“南边五里……”大海人沉吟了一下,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翅碱蓬滩?”
“对!”户出英树道,“先生说了,他用自己的诚意和灵法,在那里留了些东西,想跟明日香小姐道歉。”
“道歉?”少女一愣,“是要我原谅他不辞而别吗?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不是……”户出英树却道,“先生说,在初到野樱之丘时,曾伐断你的几根樱苗,惹得你生气。先生说开始委实不知那是你在父亲远去吉野地方,父女离别时栽下的天然纪念物。虽说无心,但已经让你伤心,心下便过意不去。所以,先生在芝生崖绿燃丘南边五里地的滩涂上,给你留下了道歉的礼物。”
听到这里,明日香樱雪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嘴,转身朝芝生崖下跑去。沿着海边,她跑下石崖,跑过绿地,趟过浅水,奔过沙滩,朝先生所说的那片翅碱蓬滩涂跑去。
从北边跑来,快接近翅碱蓬滩涂的地方,也有一片连绵的小丘。跑上小丘,还没等靠近此行的目的地,樱雪抬眼朝前面一望,顿时便呆住了……
这时节,翅碱蓬已是一派血红;在碧海蓝天的衬托下,茂密的翅碱蓬海滩上犹如无边的红云铺地,气势十分壮观。
但让樱雪惊呆的,并不是她常见的红色滩涂,而是在小丘上俯瞰时,发现在那无边的红色中,竟有一个雪白的大字:
“恋”!
“是碧心太白!”刚赶到樱雪身边的户出英树,看到那片用雪色樱花组成的大字,脱口叫道。目睹无边火红中那几抹洁白,户出英树恍然大悟:为什么先生上回,跟自己打听能在这个季节迅速生长的樱树!
而这时候,伫立碧丘的少女,望着遍地红霞中纯白如雪的樱花之字,已似痴了……
这世上,有许多女子,终其一生,只为一个美好的回忆而活。这个回忆也许只是心爱之人的一句话,一件事,甚至只是一个笑容。她们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瞬间感动了一辈子,等待了一辈子。就像,期待曾经耀亮夜空的那朵烟花,等待这个美好的瞬间,再次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