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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们!”王洵以前很少做这种当众训话,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却不得不勉强一试,“王某刚从长安那边返回来。实不相瞒,长安没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呜呜”队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声。大伙在安西前线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背后这个大唐。可如今,大唐没了,大伙继续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在长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到了贼人之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烧得浓烟滚滚。那天,我只敢埋头跑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哪里才是栖身之所”“呜呜,呜呜!呜呜”无数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般大声嚎啕。即便当年被大食人俘虏,被卖做奴隶,心里也没这般悲痛。当年大伙还可以想想远处的长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还能有一丝骄傲,一丝尊严。我来自世界最繁华国度,我守卫了万众瞩目的大唐沃土。而现在,这最后一丝骄傲也被无情剥夺,大伙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
王洵脸也是热泪滚滚。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话空话来安抚军心,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能讲述的,只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
“王某逃到方将军的庄子,请他们一族人跟王某西迁,去大宛,躲避战火。逃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凭着咱们弟兄的实力,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横扫药刹水两岸,打得大食人屁滚尿流。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杀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涌起了几丝骚动,除了哭声之外,多出了一些绝望的呐喊。“对,咱们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这边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们回大宛去,在那边开枝散叶!”
“咱们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咱们去哪!”一众诸侯的队伍,也低声附和。他们不在乎已经衰落的大唐,他们却在乎王洵个人的好恶。如果表现得太绝情,说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带兵找门算账,届时看谁也有本事阻挡他!
“但是,方老爷子却跟我说,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将周围哭泣与喧嚣同时压低,“他说,方家祖祖辈辈住渭水边。他说,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们却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灵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当时王洵自己浑浑噩噩,过后想起来,却是脸发烫。想必方老爷子是为了后代的安全着想,给自己这位大将军留了几分情面!否则,那些话,随便换个语气,就能让自己无地自容。
想到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不吐出来就烧得难受。将方老爷子的话,赵老爷子的话,还有几位军官身后的家族给自己的答复,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想走,他们情愿留下来,承受一切灾难。这场横祸是皇上惹起来的,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一干贪官奸臣惹起来的,但惹祸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乡亲来承受叛军的怒火。这不公平,谁都知道这不公平。可老爷子们不想跑,他们说,他们的家在这里,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们跑不得!”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继续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实讲述了醴泉城发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为失望而选择了逃避,地方官员如何因为失望而开城投降。安禄山麾下的众曳落河,却不顾守军已经投降的事实,冲入城内,杀人放火。
那是一场耻辱。至今王洵还这么以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们听闻自家大将军被区区一百敌军赶了鸭子,也觉得耻辱异常。但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点点其他东西,在他们心中慢慢被唤醒,一点点舒展开来,一点点跳动。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野火。
“因为王某一时糊涂,几百人,甚至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为灰烬,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城,放到西域去,规模却抵得一个国家。”王洵的声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无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的确,皇上跑了,可大唐还在。的确,朝廷跑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在,我们父老乡亲还在。如果我们也跑了,就没人再为他们而战。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样被人捅翻在地,还要踩几脚,再朝脸吐几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没法再逃了。否则王某这辈子,睡觉都无法合拢眼睛。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王某过去是为了她而战,现在,今后,同样也是为了她而战。王某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护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祖一辈,父一辈,流传下来,刻在血脉里的尊严!”
^5^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家?尊严?”众将士缓缓止住泪,抬头看向王洵。第一次,发现自家将军身上,居然有了跟当年封常清大帅同样的一种气质。一种可以让人将性命交托给他,跟着他一起,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气质。
^1^“别指望叛军会心存怜悯,没有征服者,会对敌国的百姓心存怜悯。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仁义之师,我们在西域都没做到秋毫无犯,叛军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请求你们,拔出刀来,跟王某一起,为自己的乡邻,为自己的老婆孩子,为脚下这片土地,为我等的家园,拔出刀来!拔出刀来,为她而战!王某不能再许给大伙任何功名富贵,但王某可以保证,大伙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像个男人。王某可以保证,我们的儿孙将来提起我等今日所为,会个个满脸荣耀,而不会以我等今日的选择为耻!弟兄们,你们愿意追随王某么?”
^7^校场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样喷发,直冲斗牛:“愿意!”“愿意!”“愿意!”
^z^“大唐没亡!”王洵缓了口气,因为激动,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大唐永远不会亡。只要我等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们不会再跑。即便长安城被叛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个天下都被叛军烧成了废墟。我等亦可以在废墟,重建一个家园,重建一个大唐!弟兄们,你们愿意跟王某一起么?!!”
^小^“愿意!愿意,愿意!”几乎不用思考,所有将士齐声回应。随即,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说^几个联军王子以目互视,彼此点点头,走前,冲着王洵躬身施礼:“我等愿意带领属下追随将军。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网^大唐没有垮。有王洵这种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万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经对不起她的人,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铁锤王这厮极得军心,如果大伙现在就跑,被他带兵从背后追,肯定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赌铁锤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赌他成功后,还记得大伙曾经雪中送炭。
“谢谢!”王洵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说服了大伙,冲着几位王子轻轻拱手,转过头,他又冲着所有人,长揖及地,“谢谢,谢谢大伙。”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将士们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继续扯开嗓子狂喊。迷茫了这么多天,大伙终于又看到了一线光明,心中的激动,岂能轻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脸的泪,仰首向天。太阳即将落下,彩霞由西向东,布满了整个苍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隐隐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子,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你逃,是逃不掉的!”
第六卷 补天裂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上)
三样蔬菜,一盘干肉,小半篮刚刚摘下来不知名的野果子。虽然比不上皇宫里边精挑细琢出来的御宴,却也不失乡野之新鲜。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现在明显没什么胃口,每样东西只是随便点了点,便叹息着放下了筷子。
“万岁还是再用些吧,这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负责伺候皇帝饮食的老太监朱全在旁边看得心疼,凑上前,低声劝谏。
“朕知道这是贵妃亲手做的!真难为她了!”李隆基勉强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从没像民间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享受过任何一名妻妾亲手烹制的饭食。这是平生第一次,却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监朱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这些活原本也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可出发时太匆忙,几个嫡传弟子都没来得及带上。而外边那些粗手笨脚的家伙,用他们干活还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坏了桌子上这仅有的几样餐具,下一顿,陛下就只能和大臣们一样,用手捧着吃了。
“你吃过了么?”看到朱全已经不再矫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里愈发觉得仓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跟着自己了。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好用,但胜在忠诚。“没吃的话,就也凑合着吃一点儿吧。这样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吓了一哆嗦,赶紧出言谢绝。“陛下赐宴,老奴本不该辞。但老奴刚才已经在外边跟大伙一起吃过了,所以只好辜负圣恩,请陛下勿怪老奴失礼。”
“怪什么怪!”李隆基大度的摆手,“那就撤下去赏给随行的军士吧。路上还仰仗着他们出力,朕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老奴替将士们叩谢陛下厚恩!”朱全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笑着解释:“弟兄们应该也都吃过了,老奴刚才到外边替陛下催茶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路边拿石块支灶台!”
闻听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后眉头紧皱,“支灶台?有粮食了?哪来的粮食?不是说,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陈仓县令带领民壮专程运来的粮食,好像有五十几大车。所以将士们的军粮暂时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为高大将军已经向陛下报过喜讯了,所以刚才就没敢多嘴!”
“哦?!”李隆基轻轻点头,并不以自己后知后觉而恼怒。联络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完全交给了高力士来负责。而朱全为人向来懂得进退,此刻不敢与高力士争功,也是应有之举,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自己刚刚离开长安八十余里,远在几百里外的陈仓县令却能及时送来粮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觉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声询问:“陈仓县令是哪个?你打听过他的名字么?”
“听说叫薛景仙,是个进士出身。早年还做过一任弘农县令。”朱全仔细想了想,斟酌着回应。
李隆基闻听,眉头皱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弹劾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起复了,居然还做了上县的县令?”
“好像是后来又有人提起他当年出使安西时,曾经立下的战功。然后功过相折了一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将薛景仙出任陈仓县令的缘由解释一下。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还是从这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