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咙吆喝的商家,讨价还价的买主,途经流连的旅人,搽了红艳艳胭脂目光娇羞的姑娘,当然也少不了我们——尖叫着四处奔跑打闹的孩子。人们凑近彼此的耳朵,大声将话喊出来,我想大概全草原的笑声招呼声叫骂声争论声都集中在了这里,汇成喧闹的谐音。滚滚热闹中因生活的艰难逐渐凝结沉淀的淡漠缓缓融化了,生命混着呛人的腥臊气在浓烈的阳光下就像铁锤敲在铜幢上迸溅的火花,透射出令双目阵痛的狂喜。
但,那个只有左手的男人,他的身影却始终徘徊在这片快乐之外。
寻思不着是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他了,发觉时那人已成了集市上理所应当的存在——总是牵着匹黑马一个人不发一言地坐在角落里,目光定定,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有时只停留一小会儿,有时却从集市上响起第一声吆喝直呆到日头靠上莽莽远山。他的眼睛隐藏在欢笑投射的阴郁影子中,又深又黑,如同遗忘于白昼的一场残夜冷梦;只是偶尔,不经意的一瞬会泛起辩不出色彩的波动。这时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也许是一个刚卸完货疲倦不堪的男人,正靠着破旧的马车用磨破了边儿的袖口抹脸上灰黑的汗渍,他的女人坐在车板上,怀中抱了个胖小子,黝黑粗糙的脸庞散出心满意足的光彩;也许是两个多年不见失了音信的好友,边用粗话狠狠咒骂,边眼眶湿润地使劲拍打对方的肩背,直着嗓门嚷嚷晚上要好好大醉一场。
他明明就在这集市中,但我却觉得他离这里很远,那距离远得如同儿童的天真和老人的沧桑。在我幼稚离奇的幻想中,他成了那年夏天最不可捉摸的谜团。
一日,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带着几分胆怯向那匹黑马递上红塘:“先……先生,好漂亮的黑马,我能知道它的名字吗?”
“还没有名字,这是别人赠送的礼物……我不知道该怎样唤他。”他淡淡地笑了,刚刚还十分冷峻的目光此刻令人安心的柔和。黑马眨了眨温润的眼睛,低头舔食我手中的糖块,掌心传来湿湿痒痒的触感,逗得我也笑了。
“还是应该给它起个名字,多好的马呀!叫阿洛卓尔(注:传说中的神马)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触动了,沉默许久才又笑着点点头:“也好,就叫阿洛卓尔吧……”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上扬的嘴角掺入了一丝悲伤。
“先生是不是……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陷入了他那双沉远的眼睛,不知觉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因为……因为,额吉曾说过,一个人要是失了心爱之物,就好象灵魂上被挖了一个大洞,灵魂有洞的人是不会真心快乐的。但我想……只要是洞就一定有……”
填补的方法——他用温热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头,打断了我的话:
“有些快乐,沉迷其中,就是罪恶,至少对我是如此。”低沉的声音撞得我胸口一阵绞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满乘着人性的苦涩与无奈。
那天是伊坦拉汗四年的夏末,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歪骑着黑马的孤独男子。
斜阳,没有声音。
大片大片的白云向远处飘去,在稀薄的蓝天下拉成斜斜的条纹,流逝的云尾连着染色的黄昏。在白昼中闪耀的万般风情,随着那颤抖的残日一道在沉默中坠入长眠。
虎牙靠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无际的长空。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让人若有所失,心神不宁——已能预见未来的结果,那不是不惜押上一切追寻的吗?但恍惚间却感到自己如同一个要去遥远的边陲地带而又失了方向了旅人,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永远跋涉在无边的路上……一切都像是一片云,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却注定要被粉碎,云是注定要被天空撕成碎片而散失的。
“报,札兰丁王爷来访!”亲兵的声音猛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乎同时,那个总是笑吟吟的男人已迈进屋里:
“既然是不请自来,再加条擅自闯入也不为过吧。”
“出征花剌子模迫在眉睫,王爷好闲心,竟还能到我这儿来转转。”虎牙也微笑着起身相迎,两人寒暄间瞬时交锋的视线却冷冽如刃,刺探着对方隐于暗处的真意。
“三天后就要发兵,我特地给将军饯行。”札兰丁打了个哈哈,双手奉上一个鼓鼓的酒袋,“这是好不容易寻来的野酿,确是别有风味的佳品。”
虎牙伸手接过,笑道:“让王爷费心了。”说着,拔下软塞,突然一愣,双眉微皱地沉声问:“这是……”
“伯勒根的河水,”无视于对方僵硬的神色,札兰丁轻快地答道,“将军觉得如何?”
虎牙的眼底涌出如冰的怒意,他默默地瞪视着男人上扬的嘴角,半晌,挑出一丝冷笑,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淡然无味……倒不知道这河水有什么深意?”
“也没什么,听闻不错罢了。”札兰丁摇了摇头,笑弯的双眼寒如星子,“我对别人的恩怨不感兴趣,只是……任何人都不得妨害蒙古。”
“果真如此?这四年里你若要杀我机会有很多,只要我一死,多少不定与危险都能化于无形,但你一直静观其变。还是说,”虎牙敛去笑意,阴冷地压低声音,“你想取代谁的位置?”
札兰丁一愣,痴立着盯了虎牙片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荒唐之极的事情般失态地仰头大笑,他笑了许久,几乎从胸腔笑出血来,最后嘶哑得竟如裂帛,惊起屋外树上的一群夜鸦。
渐渐地,笑声歇了,札兰丁叹息一般,重重抹了把脸,寻回了原本的镇定:“抱歉抱歉,但你这种想法实在是……算了,因为你不知道……我母后也遂妃是名女武将,曾在一次出征后被敌方俘虏,八个月后多隆尔汗才将她抢回,然后又过了三个月,三皇子出生,这样讲你应该明白,”他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无聊事,简要平静地说着,淡然无波的目光转向窗外轻轻飘荡的暮蔼,“从我懂事起母后就反复对我说,我的父亲只有蒙古,为它生,为它死,永远只是它的仆从而不是主子,只有这样我才有存活下去的价值,而我也已麻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杀你也许真的是我的失误,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和他一起。不是为了蒙古汗,而是为了伊坦拉,为了我唯一的至亲,毕竟,他是第一个真心将我当成兄弟的人……”他吁了长长一口气,再次露出招牌般不曾变过的笑容,“因为你的能力和某个养虎为患的傻瓜,你应该已种下达到目的种子,是不是要收割了呢?”
“下注的机会,只有一个。”虎牙缓缓迎上对方的目光,脸色如铁。
札兰丁苦笑着点点头,“下注?确实,想来我们其实都是帮赌徒,人生就是一场豪赌——伊坦拉汗以自己的生命,你以你的自尊,我则是一生的才智,想以此为饵赢取渴望的东西,但,”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世上最难认清的其实就是自己,失去,憾恨,追不回,这种事代代不息,谁又能肯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许到了最后才发觉,满座的人都是输家。”
虎牙僵硬地立着,久久不语,褪去了光彩的眼中凝着一片黑沉沉的苍茫。
札兰丁骑着马,一语不发地,默默地走着。烈日已经沉没了,但缠着西边连山的光芒还是一样炽烫,像是毒日头在睡歇后还要狠狠折磨一阵那片荒岭一样。
真搞不懂自己今日的行径,他自嘲地笑着,这算是当说客吗?但总感到这次的远征暗藏凶险,
虽无证据,这从心底层层翻滚起的真切莫名的不安却像是咬在羊肚子上的饿狼,如何也甩脱不掉。他微微眯上眼睛,朦胧的暮色中时空在倒退和凝固,继而又延伸和膨胀,甚至让人分不清是那模糊的凶险向今日走来,还是今日走向那模糊的凶险……
猛地打了个寒战,札兰丁脸色惨白犹如大病初愈,勒停了马急急唤着:“伯颜,立刻拿着我的印符去见此次与我一道留守王都的几位将领,命他们暗中做好行军准备,大汗起兵一日后便要出发。谁要是泄露了此事的一分一毫,提头来见!”
“遵命!”
“还有,跟他们明说,大汗不知此事,是我擅做决定。”札兰丁的声音像含了块不漾不摇的冻铁,硬冷刺骨,“但这怕是关乎蒙古安危,让他们不要迟疑,将来大汗如有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遵命!”
看着马蹄扬起的弥漫黄尘,一阵怅惘漾上了札兰丁心头:“虎牙,你所押的注,是在这次吗?”
黎明前的夜色,肃穆博大,既无月光又无星子,黑漆漆灰蒙蒙的茫茫破败。硕大的湖泊变成了威森的死海,万物生机都坠于无边的苍凉和孤寂,只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萦回,沉淀,却又雾气般辨不清真实。
“爷要交代的事都尽了?”女子立在门外的夜里,清冷的声音低低荡着,柔眉细眼间流出股逼人的神采。
他点点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破晓后你马上去见摩珂末,那个时辰守备最松,等出了王城范围后再向牧民买匹坐骑。”说完,疲倦地闭上双眼。
深冷的天色和寂静的寒气融成一片,使人心增淡凉。不应该忧郁和困惑的,他在做他早已认定并必须去做的事情,但某种不能言明的苦楚像一根极细的钢线,肉眼虽无法看见,却硬生生地勒进心里;蜕变正鲜血淋林地挣扎着,要从内向外冲破灵魂表面的那层硬壳。
猛然间发现,那刻骨铭心的女子的面容,不知何时竟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的指间微微颤抖,脸上失了血色,深刻的恐惧和寒冷混成无底的陷阱牢牢纠缠住了思绪。
“爷有话要问吗?”女子突然在背后悄悄开了口。他浑身一震,这才发现她还在门边立着,双眸漆黑。
“你曾说过你要报的是积了三代的血仇……那恨意,真能承传三代不息?”
女子沉吟片刻,慢慢开了口:“我最后一次见到自家爹是在十岁那年。我爹听说多隆尔汗要去锡林的行宫,在那儿伏了整整半年。我还记得他是如何饮了杯酒纵情大笑着冲入蝗虫般的卫兵中,如何剁倒了数十个亲兵直到把那个被护卫的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