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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培是蓝家山在县城读书时的中学同学,在船上负责盯送气管。这个工作责任重大,牵涉到水手的安危,所以非老板信得过的人不能担当此任。蓝家山这次能上船并试着下水,也多亏他帮忙,因为船老板正是小培的姨夫。
老杨把一瓢瓢的热水灌进蓝家山的潜水服内,温热的感觉包裹着他,慢慢地,蓝家山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身,用手把泪擦去,羞愧得不敢抬头。
老杨觉察出蓝家山的窘迫,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头一回从水下冒出头,也是眼泪鼻涕一大把。每个人都这样。专家说是什么正常身体反应,我也搞不懂。他们说这就像晕船,晕一次就好了。”
老杨不像是在安慰人。但蓝家山听他这么一说,好受多了。
小培又把一桶热水提进来,在小培看来,蓝家山想当水手,根本就是在胡闹。从事这份职业的,基本都是外地人,本地人除非走投无路的,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份工作。
但看这情形,蓝家山决心已定。
“因为哥哥开车撞了人,弟弟就要下水捞石头还债,我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小培愤愤不平地说。
在他眼里,蓝家一直家境殷实,是镇上有名的富裕户。他们在镇上有一栋楼,在县里也开了个旅馆,蓝家山在城里读完中专后留在那里,还找了个漂亮的城里女朋友,家里正打算在城里给他买套商品房。这么顺风顺水的一个人,怎么因为一场车祸就沦落到要做水手的地步?
蓝家山没有吭声。
而小培这条船上目前就老杨和老陆两个水手,也是出于人少好分钱的考虑。但目前因为采捞奇石的工作量越来越大,他们便动了多请个水手的心思。
“水鬼”老杨40出头,北海人,模样像个敦实的北方汉子,话不多,但粗中有细。老陆是他带来的老乡,高瘦,背略驼,表情阴沉。
蓝家山知道,他要上船当实习“水鬼”,老陆是坚决反对的。和别的采捞船比起来,他们的水手最少,但收益最稳定,这和两人的经验有关,他们以前在北海也是当水手的。老陆建议从北海再带个人来,但船老大怕他们拉党结派,倾向于把蓝家山要过来。当然,船老大并不知道蓝家山身后有这么一堆烂事。
老杨从小培处知道蓝家山的遭遇后,很同情他。但他并不相信蓝家山能长久做下去。
小培望了蓝家山一眼,说:“那个女的不肯走。怎么办啊?她的样子很丑的。我都不愿意到船尾。”
小培口中的“那个女人”,是指徐微微。她今天是专门来“监督”蓝家山下水的。因为蓝家山向她母亲谢云心许诺说,自己决定当水手挣钱,以此来支付因为哥哥交通肇事引发的民事赔偿。谢云心就派女儿来“眼见为实”。
3。困境重重
一个眼睛水肿,目光呆滞的年轻女人从船尾走进了船舱。她就是徐微微,她死死盯着蓝家山,脸上浮起一种怨恨的表情。蓝家山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她这副模样,让他联想起水下那具尸体,和现在这个场面比起来,他倒宁愿待在水下。
蓝家山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在蓝家山面前示威似的站了几分钟,才悻悻地退回船尾。
呆呆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她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蓝家山直觉,她根本攒不到足够的愤怒来把自己支撑起来。车祸事件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有些人可以重新回到轨道,比如她;有些人则再也回不去了,比如她死去的哥哥,蓝家山被拘留的哥哥,很可能还有他自己。
“她是不是疯子?”小培咕哝,这个场面在他看来非常尴尬,很后悔当时同意蓝家山的要求,以致招来这样的麻烦。
老杨走进来,忽然想起水下的事,便问小培:“锚缆上挂着一个‘冬瓜’。你们怎么不提醒我?”
听他们的口气,“冬瓜”应该是指那具尸体。小培立刻探头去看水面,问“冬瓜”在哪里。
老杨疑惑地望着他:“你不知道?”
小培摇头,问:“是怎么挂上去的?赶紧放掉。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最忌讳这个,不吉利。”
老杨一边脱下潜水服,一边悄悄交代他俩说:“别跟老大提,肯定不是随便挂上去的,是给人拴在锚缆上的,那肯定是老陆干的事了。”他埋怨道:“这家伙什么钱都敢赚,他怎么也不提醒一声。”
“老陆也太不地道了!明知道蓝家山是第一次下水,也不提醒一声。”小培立刻把视线转向蓝家山,同情地问:“吓坏了吧?”
确实够吓人的。不过,尸体也能卖钱?蓝家山望着他俩,一脸不惑的表情。
老杨解释说:“如果有人失踪了,家属会登寻人启事,愿意出钱。所以有的水手或船家碰到了尸体,就会先拴起来,等待时机。”
小培皱着眉,问那个“冬瓜”是什么状况。
“像是个蜜瓜。”老杨说。又得向蓝家山解释,冬瓜是指从上游漂下来的无名尸体,蜜瓜是指有可能拿得到钱的。水瓜是拿不到钱的。如果是凶杀案,那多半就是水瓜了。
蓝家山想到刚才的场面,身体残留的所有不适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冲到船舷边上,大肆呕吐起来。眼角的余光瞥到另一艘船上的船员正从河中舀水做饭,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呕吐。
徐微微听到这边的动静,又循声走进船舱。
老杨已经把衣服脱光了,把赤条条的身体转过去,大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的鸡巴?”
看得出老杨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羞辱她。徐微微面无表情地重新退回船尾。看了这情形,蓝家山有那么一刻心里有点为这个年轻女人感到难过。
小培懊恼地说:“蓝家山,你赶紧把她带走吧。我姨夫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死我。现在她也亲眼看着你下水了,可以回去交差了。难道你还要把今天的收获——”
小培没有说下去,他从蓝家山沉重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惊愕地追问:“他们真要逼你当水手来还债?”
没等待蓝家山回答,老杨就跳了起来。
“我操。”老杨暴怒道:“凭什么啊?又不是你撞死了她哥哥。”他刚套上裤子,手忙脚乱,说着就要冲出去找徐微微理论。
蓝家山急忙拦住老杨,沉着地说:“我只是想让我哥哥少坐几年牢。”
老杨听了蓝家山这番话,露出辛酸的表情,叹了口气,说:“你想当水手挣20万?可能会把命都搭上也没挣到钱啊。”
蓝家山也不想过多解释,只是说:“不要冲着她来,人家还是个姑娘,她明天就不会来了。”
老杨摇头:“就算她没疯,她老娘也疯了。我们赶紧把石头起吊吧。把她打发走。”停顿一下,老杨严肃地望着蓝家山,警告道:“如果明天她再来,你也不要下水了,晦气得很!”
小培走到船头,只见送氧管旁边的一根缆绳开始摇摆,这是下面通知上货的信号。
一个装着石头的网袋被吊了上来,袋里大约装着二十来块石头,品相一般,有几块正是蓝家山刚刚从泥沙中淘出来的。它们和水下差别很大,有的在水下电筒看很糟糕,反而在出水后,显出鲜艳的色彩和精致的浮雕画面,给人意外的惊喜。
因为时间还早,收购石头的小贩们还没登船,小培和老杨就做了主,分别代表船家和水手,从收获中挑出几块石头给了蓝家山,算是结清他今天的酬劳。
“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你们也上岸吧。”小培把蓝家山分得的石头装进一个编织袋里,他一时不清楚该给蓝家山还是给徐微微。
老杨则故意把这袋石头“咣当”踢到徐微微的脚下。徐微微见蓝家山把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又对他怒目而视。
一艘小木船飞快地划了过来,小培叫了一声“糟糕”。船老板,也就是小培的姨父跳上了采石船,望了蓝家山和徐微微一眼,脸色铁青,先对着小培破口大骂:“谁让他们上我的船的?”接着对蓝家山和徐微微一摆手,说:“你们不要给我们惹麻烦,赶紧上岸。把你们的妈妈也带回去,两个老娘们在码头上又哭又闹的,就像死了人一样,真不吉利,同行都骂我呐!”
小培赶紧示意蓝家山和徐微微离开,两人刚上小船,老杨就把装着石头的麻袋扔下来,小船重心不稳,一震,把徐微微吓得叫出声。老杨不屑地呸了声,直接甩了头。
在河中心一字排开的采石船上,有不少人站在船边,对蓝家山和徐微微两个生面孔行注目礼,有的水手正跳入水中,有的则站在船边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小便。
小培被老大骂了一顿,郁闷得很。见自己连累了老同学,蓝家山心里也很内疚。他和徐微微面对面坐着,双方却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徐微微心里所受的煎熬,一定不比自己少。蓝家山心里很同情她。他俩的生活都已失控,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远远的,蓝家山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号声。心里一紧。母亲在码头上叫着儿子的名字,但没有一艘小船肯把她带到采石船上。
徐微微开口了,她用憎恨的目光盯着蓝家山:“你根本就不应该这么做。”
蓝家山没好气地答:“我们家把县里和镇上的房子都赔给你们了,已经拿不出钱了,能怎么办?”
“不要在我面前叫穷。”徐微微气得几乎要哭出来,“没人逼你们卖房子,你哥哥撞死了我哥哥,他该坐牢就坐牢,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你们干吗不认命?我妈妈她没了儿子,你们就忍一忍,就让她发几天疯,犯得着在我们面前这么演戏吗?当水手还债,还非要连我都扯进来。”
徐微微把憋闷许久的话倾吐开来,眼泪也夺眶而出。
是啊,怪谁呢?怪这残酷的命运吧。蓝家山心情也很糟糕。严峻的现实摆在眼前,这个难堪的局面何时能够结束?
小船渐渐靠近码头,蓝母经人提醒,见到了儿子,在码头上冲他挥手大叫:“老二,老二。”她赤着脚,衣衫不整。一定是刚听到消息就从家里冲到码头上了,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蓝家山鼻子一酸。
码头上看热闹的人群,围观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徐微微的母亲谢云心,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齐,但神态冷漠。蓝母则披头散发,哭哭啼啼。
徐微微突然抬头,盯着蓝家山,问:“你下水的事,还瞒着家里。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她站起来,冷冷地望着蓝家山,低声说:“蓝家水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们的关系并不见得有多么好。”
她是想从蓝家山身上找到突破口来结束这个局面。此事带给她的窘困,超过了蓝家山所受的压力。
小船刚刚泊好,蓝家山还没来得及上岸,蓝母就大哭着要冲下来,被旁边人拉住了,她嘶哑着嗓子喊道:“老二,你下水了,你让妈妈怎么活啊!”
蓝家山脚步沉重地走上码头,被母亲一把抱住,母亲怦怦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声音嘶哑,已经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哭着,蓝家山拼命咬着嘴唇。他们家从来都是周围人羡慕的焦点,何尝成为别人的消遣。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蓝家山,你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
“儿子,这是爸爸妈妈的事,你掺和进来干什么啊。”蓝母流着泪,攥着儿子的手:“你拿命,能换回几个钱啊?”
徐微微的母亲谢云心冷漠地望着女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