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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拍手道:“好好好,咱们到大山里去!到海边去!我可是还没看见过大海哩!”
宝玉道:“我也没见过海,到得海边,朝那茜香国方向,还无妨朝三妹妹喊话!”
湘云道:“你有多大的喉咙?三千里远哩!不过,有办法,咱们趁有西北风,放风筝过去!”
焙茗道:“就先去山里、海边,我送你们过去!”
宝玉道:“你至多再送一程,往下却不要你送了,一则,卍儿担心……”
一语未了,焙茗接过去道:“二则,你如今有伴儿了。”宝玉便笑而不语,焙茗问:“二爷可会背褡裢?可会使银子?可会买饭住店?可懂防贼?可能防骗?”
宝玉道:“你当我还是当年怡红院的那个公子?我倒要考考你来,可蹲过大牢?受过审问?可会击柝报更?”见焙茗语塞,拍拍他肩膀道:“好兄弟,别担心。其实那回玉菡、袭人,还有袭人那爱穿一身红衣裳的两姨姐妹,送我上船往南来之前,也是担心我这样不成那样不会,还教我演练了半天,我虽总不如你,却也颇可独当一面了。”
焙茗道:“那太好了。”
湘云一旁对焙茗道:“你怎的不问问我?我自落难以后,也样样学会,且我受的那些磨难,让我铁杵成针,不管日子再撕成什么大口子,我全能给检上。别看我心口上有多大疤瘌,流过多少眼泪,有人以为我不会笑了,不,我想笑的时候,一样能笑!你让宝玉跟着我,怕比跟着你,还要适意!且我有一个主意,就是我要女扮男装,我跟宝玉一起,乃兄弟同行,我再带上一根笛子一管箫,吹给他听,令他舒心;若到集市客店,路人客官听了高兴,还可多少换点钱来用。”
焙茗道:“女扮男装,咱俩想到一处了。那时在府里,你就常穿上二爷的衣服,让老太太把你只当是二爷招呼,我们二门外的小厮都知道的。我在这里也正好给你准备好了衣服。只是笛子箫管没想到,那又有多难?出这门不远就有卖的。再有句话要问,你们二位也别嫌我鲁莽:你们现在身上有多少银子?”
宝玉遭:“我原来还剩不少,自首后连碎的,并那铜钱,全让他们没收了,连褡裢也不还我。幸好他们知道我带的玉是不能动的,就没搜我脖子上的佩物,其实,我有比那通灵玉更珍贵的哩——”
说着,便从衣服里面掏出那金麒麟来,让湘云看,湘云伸手摸那麒麟,畦的一声哭出来,道:“你送若兰的麒麟,怎的又回到你的身上?”
宝玉便道出一番来历,焙茗补足那话,湘云就从自己衣服里掏出自己那个麒麟来,给宝玉、焙茗看,宝玉将自己的麒麟与湘云的麒麟并在一起,湘云又破涕为笑,焙茗道:“看来林姑娘是命短,宝姑娘是命苦,真跟二爷有缘分的,是带麒麟的云姑娘啊!”
湘云抹去眼泪,对焙茗道:“妙玉把我赎出来,那鸨母把我的一点积蓄全扣下了,只剩这个麒麟。”
焙茗便道:“你们说要一同逍遥,身上一个铜板不趁,实在也无法逍遥。如是我给你们准备好了两副褡裢,里头日用的小东西不细说了,有一包碎银子,约为二十两,一张银票,在大码头钱庄可兑,亦是二十两,另一有串钱,你们省着用,不丢失,不被抢,且够花一阵子的。”宝玉、湘云皆离座道谢,焙茗道:“再对着那边窗户作三个揖。”
宝玉道:“却是为何?”
焙茗道:“那方向正对卍福居,须谢我媳妇卍儿,这也是他出的力,且他守口如瓶,他让我问你们好,祝你们吉祥!”
宝玉、湘云诚心诚意朝卍福居作揖毕,焙茗下楼出店去买笛、箫,宝、湘对坐,两人满心皆有话说,竟一时无语,焙茗回来,见他们只是互相望着呆坐,跺下脚说:“不是梦啊,是真的!”
宝玉方吁出一口长气来,湘云接过笛、箫,先想吹那洞箫,拿起又搁下,竟拿起竹笛,吹了几节《海棠红》,流着眼泪,开怀笑了。三人不敢久留,湘云换了男装,大家作齐准备,便离店南行,虽水路畅通,为慎重计,选择陆路,雇了辆马车,绕过石头城,再往东南而去。第二天焙茗又送他们一程,途中把往柳湘莲山寨的岔路指给他们,道若有必要,还是可以寻去求助,前面显露出些山岭,越过去似能见海,他们就在那路边小店打尖,第三天,道别时焙茗非要跪下,宝玉、湘云扶住他不许,道:“情势好转了,我们会回瓜州的,那时少不得还要到卍福居叨扰,当面再谢嫂夫人哩!”
焙茗咬住嘴唇,转身不让眼泪出来,自己往北返回,宝湘二人真似泱泱海阔凭鱼跃、朗朗高空任鸟飞,一齐朝山里走去,欲奔大海边逍遥。
那宝玉、湘云在山里逍遥,渴饮山泉水,饥摘野果吃,遇到人家,叩门求食,十回有九回得到善待,给吃给喝,不收一个铜板,亦不细问他们来历。起初,天气尚暖,他们夜里在野外燃堆野火,背靠背看星星,困了搂在一起睡觉。后来渐渐夏去秋来,他们就寻鸡毛店人住。起初,他们抢着说话,后来,他们轮流从容倾诉。宝玉原来觉得自己所受的苦楚,当得起惊心动魄四个字,湘云只讲到一半,宝玉就觉得自己所遭受的那些,只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尚未陷入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他把焙茗转述给他的,那柳湘莲救湘云功亏一篑的情形讲出,两人一起感叹: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那样阴差阳错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在山里转了很久才找见大海,见到海边的渔村、渔民。那时已人台风期,大海不像他们原来想的那么美丽、有趣,时时变脸,喜怒无常,他们也没有找到风筝,只是跪在海岸边,朝茜香国那边一起高喊:“探春妹妹,好生想你!”
他们没在海边呆多久,就又转回山里,渐渐又从丛山深处,转到离平原越来越近的地方。他们白天看去是一对兄弟,晚上过着夫妻生活。湘云对宝玉道:“经受太多摧残,我已不能生育。”宝玉道:“原来也曾与袭人云雨,虽不是皮肤滥淫,究竟离情爱也还尚远,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日他们到得一个山村,是个大村,有卖衣服的地方,遂添置了夹衣。听店里人议论,方知那日已是中秋。出得小店,宝玉道:“那年中秋你和颦儿在凹晶馆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真是绝唱!那颦儿竟一语成谶,果然在那水里仙遁!”
湘云道:“原来那里懂得妙玉,只道是个怪人罢了,那晚他把颦儿和我请到拢翠庵,一口气挥笔续出十三韵,其中两句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真让我和挚儿觉得是空山闻籁,方知他是个活神仙,诗仙!这回他竟先将我赎出,又把你救出,让我们麒麟邂逅,得此大自在、太快活,可见他分明是个活的现世音!”
宝玉道:“我早说过,他是世人意外之人。”又道:“今日既是中秋,我们也来联句,如何?”
湘云道:“正是久未作诗了,今日倒要好生抒抒胸臆!”
是晚,二人离开村子,觅一山溪,在旁坐定,只等那圆月当空,对月联句。谁知那晚天上紫云密布,竟看不到月亮。湘云便要吹箫,道曲名是《云破月出》,宝玉道:“不要云破。云不能破。”
湘云便换了笛子,吹一曲《三星伴月》,宝玉凝神欣赏,通体舒泰,然仍不见月亮露面,便道:“五月亦可联句,我竟开个头来!”因道:中秋竟无月,湘云联道:俯首听水音;麒麟已合璧,宝玉道:“今日联句,难得在山野中,一派天然,远离书斋,我的意思,是咱们全不用典,更拒生僻字样,句句皆从实况天性中来,如何?”
湘云道:“正合我意!”
宝玉便联道:
慰我离乱人;昔栖祖慈翼,
湘云便问:“袭人可跟你讲过,他还叫珍珠的时候,老太太让他服侍我,给我梳头,我跟他说过的悄悄话?”
宝玉笑道:“那时候凤姐姐刚娶进来,你见那场面,就悄悄跟他说,想当新娘子,跟我拜天地,可指此事?”
湘云便笑联道:
两小真意存;珍珠理发辫,
宝玉道:
喁喁私语陈;何时效新妇,
湘云道:
色色花样新;头簪纽金坠,
宝玉道:
耳缀明月琨;摇摇若春柳,
湘云道:
步步嗔笑频;颦儿自天降,
宝玉道:
卫子人世存;情恃泪还尽,
湘云道:
耿耿捐丝魂,方知红绳系,
宝玉道:
你我缘本深;嗟钗艳而冷,
湘云道:
悒悒终未祯;煌煌妙姑现,
宝玉道:
饲虎成圣身;家亡落刀雨,
湘云道:
残命一隙吟;堪堪岁月速,
宝玉道:
念念人事纷;回天本无志,
湘云道:
只欲真性伸;人心若山谷,
宝玉道:
郁郁那可论?拳拳善心隐,
湘云道:
孳孳邪恶生;荆棘绊跬步,
宝玉道:
榛莽携手行;漾漾水中月,
湘云道:
隐隐飞雁呜;浮云自来去,
宝玉道:“怎的浮云只来不去?遮的月亮还是无踪影。本想无论如何吟几句月形月光月精月魂,看来只得作罢。”遂联道:喜乐味在心,明朝藜杖在,湘云道:莫问阴与睛;人生任漂泊,又道:那次我和颦儿联至二十二韵就止住了。今夜虽无妙句出来,贪多也无益。我兴已尽,你且收住吧。”
宝玉便道:
穷径真谛寻!
二人又将联句回叙一遍,皆道:“撂生了,竞无佳句。从今日起,倒要常常拾起,至少复原到当日海棠社、桃花社的水准。”又感叹二人不成社,更怀念起当年大观园盛时众人齐聚吟诗填词盛况。
再一日,二人走出山区,重归平原,遂返金陵。在姑苏,二人寻觅史家旧迹,竟只余地名,有些新起楼台,一派暴富景象,谅其中必无枕霞阁,嗟叹离去。进得石头城,寻到贾家老宅,隔墙望去,里面厅殿楼阁皆破败朽损,后一带子花园里,只露出些枯枝败石,大门紧锁,贴着封条。二人在贾家老宅附近茶馆要了壶茶,问那老堂倌,才知忠顺王船队移泊镇江时,当晚突遭回禄,火烧连营,王爷毙命,官兵十损其七;也不知是怎么报知圣上的,大约是说王爷遭反贼袭击,身先士卒,奋勇抵抗,不幸殉主,那王爵本系世袭罔替,圣上就将其世子再封王,那小忠顺王来此,将贾氏老宅中浮财搜罗一空,又将看房仆妇尽皆发卖,听说他还请求圣上念其父功劳,将这两座老宅一并赏他,大约是那王爷船队火起得蹊跷,他死得更蹊跷,小忠顺王到此又跋扈贪婪,这边巡抚等有冒死上疏弹劾大小忠顺王的,故圣上终未同意,如今只是锁封;又有一说,道当年太上皇仿舜南巡,曾在此宅驻跸,以为行宫,故圣上拟将此处改为行宫,以待在临幸时使用,也未可知。二人知那枯骨王爷已然毙命,且定与妙姑施为有关,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那悍王总算罪有应得,悲的是妙姑必是同归于尽。二人离开茶馆,低声议论,老王爷既死有数月,他那不许宝玉返京的命令应已失效,在南边他们虽然大逍遥中有大快乐,近日又在姑苏城内外尽情歌哭、秦淮河上下痛忆繁华,目有所得,心有所悟,然他们毕竟打小在京里长大,若问何处故乡,倒只觉得那北边京城方是终老之地,遂议定再在金陵地面徜徉一时,便雇舟北上。
那一日,宝湘在镇江城外一家饭铺楼上用餐,忽听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