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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努娅心里急,又不能和乌力图古拉讨论这件事,私下里和严之然分析,乌力天赫会不会失足落水、外出被车撞死、病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去社会上参加武斗、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分析过去分析过来,都有可能。又都拿不出依据,等于白分析。萨努娅有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乌力天赫哪儿都没有去。就藏在家附近,他能看见家里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萨努娅那些日子染上了一个怪毛病,每天早上出门前,或者晚上回家,她都会在院子附近走来走去,突然冲进小树林中,用手电筒往林子里照,或者冲进工作人员宿舍,掀开床单往床下看,然后露出一脸的茫然,好像她怎么都不肯相信乌力天赫不在那里。
乌力图古拉讽刺萨努娅,说她搞国民党特务那一套,又是跟踪又是盯梢,结果呢。她并没有把一个叛逆分子拯救回来。萨努娅不能听“特务”这话,造反派就是拿这个词儿称呼她,给她定性。萨努娅还嘴说,有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爹,不要说天赫,哪个孩子在家里也待不住。连蚊子都待不住。乌力图古拉想也没想。扬手给了萨努娅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沙发上。
萨努娅当然不会甘心做一个受压迫者,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冲过去,对乌力图古拉又踢又咬。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的吵架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光吵架,还动手。萨努娅学会了说粗话,有时候甚至能骂出乌力图古拉闻所未闻的话,让乌力图古拉瞠目结舌。事后萨努娅想过这个问题,她为自己感到吃惊和羞愧。但这一切都没能止住,无法止住,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大到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不再是一对夫妇了。
他们有好长时间不曾亲昵过。乌力天时回家后,萨努娅每天都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等她回到卧室,乌力图古拉早就睡了。在乌力图古拉第二次动手打萨努娅之后,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安了一张床,她就带着安禾睡在那里,她再也没有回到楼下的卧室去。
4
萨努娅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照顾老三天时身上。她每天早晨7点钟乘军用轮渡过江去汉口,到单位接受无休无止的审查交代。她总是凌晨5点起床,花十分钟时间处理个人内务,另十分钟花在去轮渡的路上,留出一百分钟替老三洗脸刷牙,进行功能锻炼。喂他服下催醒药。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小声地和老三聊天。
她总有一种预感,老三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后面藏着一些什么,是等着她去呼唤的,她只要不放弃呼唤。迟早有一天,藏在老三眼睛后面的东西会醒过来,给她带来惊喜。
每次替老三擦身子的时候。萨努娅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举动,她总是忍不住要往空着的下半截床上看几眼。好像擦完老三的上半身。什么时候突然一回头,空着的那下半截床上就会出现老三失去的另一半身子,那她就得继续擦下去,她的事情就会多起来。
“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乌力天时瞪着全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咕哝声,“……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
“是啊,你说,毛主席他说得多好啊。”萨努娅想着白求恩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另一个国家来到这个国家的,也是不远万里,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经历,便顺嘴接了下去,“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萨努娅说着,端了盆子起来,去楼上的卫生间倒水,“天赫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这话妈没对别人说过,妈只是担心,妈只是对你说。”
“所有……所有二流子……都要受到改造……参加生产……变成好人……”乌力天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喉咙里咕哝着。
“你说什么?”萨努娅在门口站下,回过头去不明白地看着乌力天时。萨努娅想,天赫怎么会是二流子呢?他不过是这次闹得有点儿过分,让家里担心罢了。他是个好孩子,用不着改造!
萨努娅这么想着,去把水倒掉,毛巾晾好,回到房间,替老三一点一点地按摩手臂上的肌肉。
萨努娅一边替老三按摩手臂,一边接着刚才的念头想,天时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她在哪儿见到过,好像是毛主席说过的。也就是说,天时和她说话,不是说他自己的话,而是说毛主席的话。也许他是想借毛主席的话,来说点儿他想要说的什么。萨努娅这么一想,好奇心上来了,停下按摩,起身找来一本《毛泽东选集》,一页一页地翻,还真的在《组织起来》一文中找到了那句话,这个结果让她忍俊不禁。
“傻儿子,妈和你说天赫弟弟呢,你拿毛主席的话来和妈对。照医生的说法,天时是严重意识障碍,根本就不会记住任何东西,他就算说什么,哼哼唧唧几句,也是无意识的表现,连傻话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记得毛主席的那些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说出毛主席的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拿毛主席的话来应对她。而且每一次应对都像是知道她在说什么?萨努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天哪,天时在医院里就这样,他一直都这样,他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
萨努娅高兴得都快傻了。天时不是残废!他不是白痴!他能背毛主席语录!他能背很多很多毛主席语录!
乌力图古拉很早就起来了,靠在床头看材料。萨努娅冲进来,萨努娅激动地说,天时能背毛主席语录!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萨努娅着急地解释,他能记住毛主席的话。他有记忆,也就是说,他不是残废,不是白痴!
乌力图古拉很快明白过来萨努娅在说什么。是的,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他们都忽略了。乌力图古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丢下手中的材料,赤脚下床,把萨努娅撇在身后,差不多是一步两节台阶地上了楼,撞开乌力天时的房门。
“天时,”乌力图古拉神色激动地坐在老三的床头,有些颤抖,有些语无伦次,“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听见了吗?你,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你给爸爸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好不好?”
乌力天时一动也不动,翻着大大的眼白,看着天花板,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要不是他的一只手指在一点一点机械地抠着床单。他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天时,妈妈在这儿。妈妈在你身边。”萨努娅过去,把乌力图古拉推开,在床头坐下,小心地把儿子抱起来,把他巨大的头颅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你是妈妈的宝贝,你是妈妈的乖儿子,你给妈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啊?”
乌力天时还是不理睬人。他动了动,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好像到早晨了,他该睡觉了,他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走进他的房间,不喜欢他们站在那儿,这会让他非常地烦躁和不安。
乌力图古拉失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长江……长江是中国的内河……”乌力天时突然开口了,像是在展曦中最后跳动了一下的启明星,吐出几个字。
“他在背!”萨努娅激动地喊道,返回床边,再度把儿子的头抱回怀里,同时伸手拿放在五屉柜上的《毛泽东选集》。
乌力图古拉在门口站住,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萨努娅怀里那颗硕大的头颅。萨努娅正在用一只手飞快地翻动《毛泽东选集》,她挡住了那个巨大的脑袋,他看不清那张嘴。
“……你们……你们英国人……有什么权利将军舰……开进来……没有这种权利……中国的领土……领土主权……中国人民必须保卫……绝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外国政府……来侵犯……”
“不用翻了,四九年过长江后传达过,是毛主席的话!”乌力图古拉结结巴巴地肯定。
“找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为英国军舰暴行发表的声明》。第1349页!”萨努娅激动地说。
“好……好儿子……”乌力图古拉大步抢上前去,粗鲁地推开萨努娅,从萨努娅怀里抢过老三,把老三巨大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我的好儿子……你……你太了不起了!”他眼里闪烁着泪花,拼命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掩饰着转过身子,大声对萨努娅说,“你说得对,他,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他不是白痴,我的儿子不是白痴!”
萨努娅用力点头,流着泪在笑,泪水滚落到《毛泽东选集》上。
5
萨努娅找来所有的《毛泽东选集》,精装本、平装本、线装本、普及本还有精装合订本,堆在一张小桌子上,整整码了一桌子。萨努娅开始背诵《毛泽东选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也会把《毛泽东选集》拿出来,念念有声地背诵其中的文章。她睡觉前背。起床后背,走在路上背。过轮渡时背。甚至到单位接受审查和批斗的空隙时还背。背诵《毛泽东选集》几乎成了萨努娅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萨努娅的这种反常行为让单位的造反派感到困惑。他们不明白萨努娅怎么了。但显然,《毛泽东选集》不是国家机密,连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头子们也该好好学习一下。
乌力图古拉开始担心。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卢美丽去什么地方了?萨努娅茫然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说:“全国妇女起来之日,就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乌力图古拉说怎么没看见天扬?萨努娅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萨努娅这么说也罢了,她不好好说,像念经似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翕动着,发出蚊子似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儿神秘,又有些害怕。
“你能不能,”乌力图古拉皱紧眉头,“说你自己的话?”
“在我们的许多工作人员中间,”萨努娅想也不想,开口就来,“现在滋长着一种不愿意和群众同甘苦,喜欢计较个人名利的危险倾向,这是很不好的。”
乌力图古拉想给严之然说些什么,人叫来,想了想。又挥挥手让他走了。乌力图古拉在厨房里转圈子。把卢美丽转得莫名其妙,却什么都没说,出了厨房。卢美丽犯嘀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乌力图古拉逮住。要收拾自己。乌力图古拉最后把孩子当中最可靠的老二葛军机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很严肃地给他下指示,要他注意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妈妈最近有点儿不正常,他要多留心,要是看到他们的妈妈去厨房拿菜刀,或者去院子里揪了花往嘴里塞。如果她那样做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阻止住她。并且立刻向他报告。
乌力图古拉并不知道,萨努娅不是不正常,不是要做一只蜕皮的知了,她是要把《毛泽东选集》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样,她就可以和她的老三说话了。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白眼望着天花板咕哝着。
“积一百○九年的经验,积几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