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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乌力天扬谨慎地换了一只脚支撑重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问,“啤酒里,有虫子?”
青铜刀在月色下看着乌力天扬,看了好一会儿,扑哧一声乐了。
5
猫留给乌力天扬的第二次印象非常强烈。他觉得她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过余瘦削。她属于60年代出生的代乳品一代。她让他好奇。她觑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太棒了。她恶狠狠地踹兰世强那一下更棒,像一把真正的青铜刀。他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藐视一切的眼神和恶狠狠的踹人更棒的?
猫回到了乌力天扬身边。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缩在沙发一角吓得大声哭泣的雏子,这个染厂的小女工,这个青少年宫合唱团不起眼的队员,瘦小的外表下埋藏着没有人能预测的风暴。她和乌力天扬不是一拍即合,而是臭味相投。
哎。是你吗?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运。猫由衷地哼哼。
不,不,不会的,鲜花永远不会为我开放。乌力天扬恬不知耻地跟着哼。
猫完全被乌力天扬迷住了。她急切地想要看看乌力天扬在杀过人之后,成为战斗英雄之后,鸡巴是不是变得威风凛凛,像十字军胯下吊着的青铜长剑。她迷恋他没刮干净的胡子,固执地认为那是她见过的最性感的东西。天哪。她恐惧地发着抖,身子缩成一团。它会戳死我的!她只要一摸乌力天扬的胡子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想他插她,把她往死里搞。她认真地告诉乌力天扬,她反对性施虐,也没有受虐癖,可她就是忍不住做他的受虐对象。咬我。她恳求乌力天扬说,因恳求而泪水涟涟。把我吊起来,扇我耳光,用皮鞋狠狠踩我。她瘫软在乌力天扬脚下,浑身颤抖,用力揪扯自己的头发,一副要死过去的样子。你不是杀过人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这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不要隐瞒什么。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不是因为你有一根与众不同的鸡巴,而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家伙不一样。你本质上是个坏男人,却非要怀疑这个,非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找不到天堂的天使。你这个样子太迷人了。”
猫非要乌力天扬杀了她,让她看看他是怎么杀人的。乌力天扬后来揍了猫。他不得不揍她。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来让她安静。乌力天扬在揍猫的时候心里流着泪,他觉得他很快乐,这是他回到武汉之后找到的最快乐的事情。他想,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好时光,至于尊严,那完全是狗屎。
事情过去之后,乌力天扬把他的战功章送给了猫,作为他揍她的补偿。他让猫在他带回来的那几样东西中选一个做礼物。他知道自己是个穷光蛋,但他是一个穷光蛋男人,穷光蛋坏男人,坏男人总得送点儿什么给好女人,尤其这个好女人瘦削得让人心疼,并且想要知道什么是英雄,因此急切地想要被他杀死。
猫喜欢属于来自乌力天扬的一切。她对那枚弹壳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同时她在考虑,她要是穿上那套对她来说显得过于肥大的军装,是不是很炫?是不是会让武汉喘不过气来?她最终选择了那枚战功章。她把战功章爱惜地捏在手里,小心地拨开铜别针,一点一点地将别针刺进胸脯里,把战功章别在自己的乳房上,让它在她的乳房上晃荡,然后得意地问乌力天扬,自己是不是像个伤痕累累的大兵。
猫皮肤黝黑,乳房很小,像两枚藏匿在桃叶丛中的雏桃,其中的一枚。被尖锐的金属别针刺破了,往下流淌着鲜血。鲜血在肚脐那儿拐了个弯儿,顺着小腹流淌下去,一直淌进阴毛,这使猫像一个不顾一切的殉难者,显得无比骄傲。
乌力天扬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冲到窗台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并且努力抑制着从那里跳下去的冲动。黑暗中有什么从窗前飞过。它们是一些找不到归宿的灵魂。
猫并不干净,她为了参加青少年宫合唱团和合唱团的团长睡过觉,为了离开肮脏的车间和厂办主任睡过觉,为了报复街道的小流氓和刚出狱的杀人犯睡过觉。她有理由问自己,那个领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第二声部的歌手为什么不是她?那个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打字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是她?她的母亲卖过淫吸过鸦片就该被人欺负吗?街上当然有比猫更干净的女孩子,可她们谁的乳房上别着战功章?她们的乳房上没有战功章,就是一堆没有信仰的死肉,一堆美丽得让入堕落的死肉。而猫简直就是为流血出生的,殷红的鲜血像刚出生的蜥蜴,顺着她皮肤黝黑的小肚子往下流,还有谁比这样的她更纯洁?还有谁的乳房比她小小的乳房更美丽?你从来见不到像她这样廉价得不可思议而又精彩到无与伦比的女孩子,而且她笑起来眯着一双眼睛,带着一股往人心里抓的邪气,她用那个来证明她是一把能切开生活的青铜刀。优雅算什么?端庄算什么?高贵算什么?算个屁!所以,真正的生活绝对不会存在于高贵之中。高贵已经被印成了书本。那不是生活,或者是狗屁生活。别人的生活。
乌力天扬现在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学生,他必须像高尔基说过的那样,学会热爱生活。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也许不是热爱,而是重新热爱。
乌力天扬豁然开朗。他找到了重新进入生活的通道。他开始明白应该学习如何生活——学习如何操生活,让生活操,或者自己操自己,管它是什么。
乌力天扬那一天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把猫搂在怀里,哄她入睡,在猫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把被血弄得脏兮兮的战功章小心翼翼地从她的乳房上取下来,为她的伤口消了毒。乌力天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告诉自己,在学习中,他将忘记自己是谁,他的努力和勤奋将会让他成为一个新人。
6
汪百团、高东风和罗曲直很快就聚集到乌力天扬身边。
罗曲直比乌力天扬早两年回到武汉,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复转办的人根本不理睬他,他的档案被丢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再也无法找到。每一次罗曲直去复转办,人家都很不耐烦,要他等着。罗曲直没有生活来源,罗罡每个月给他二十块钱。罗罡希望他不要老在家里吃闲饭,犯了错误,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吃闲饭显然不是一个改正错误的行为。有时候,乌力天扬会从工资中拿出几个给罗曲直。乌力天扬到处对人说罗曲直是他的战友,还跑到复转办去和人吵了一架。为这个,罗曲直感动得一塌糊涂,就差没哭出声来。
罗曲直一直在乌力天扬身边转悠,像一枚干枯的苍耳或别的什么难以摆脱的脏东西。他试图回到社会中来,重新被社会接受,为这个他蓄起胡子,每天用冷水淋浴,以磨炼自己的意志。但是他怎么也改不掉怯懦的个性。
有一次,他们在汪百团家里听邓丽君的歌。猫挨着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挤到沙发的角落里,哼哼唧唧的,用力舔乌力天扬的脖子。汪百团斜着脑袋,用一把精巧的小刀削自己的指甲,一下接一下,非常投入。他想看看把指甲削掉后的手指头是什么样子的,要是不满意,他就打算继续下去,把手指头削掉。高东风用吸气法吹口哨,给三洋牌录音机里的邓丽君伴奏。汪大庆在一张纸上抄歌词,不断慨叹地摇晃脑袋,然后离开那里,下楼去看看孩子是不是醒了。邓丽君多么了不起啊,她怎么知道人心是肉长的呢?她怎么可以在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个够之后,仍然甜蜜蜜地去爱这个世界呢?罗曲直不要脸地哭了,眼泪流淌到下颏儿上。他从沙发上滑了下去,用手在裤腿上抠着,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罗大下巴你哭个屌呀,你以为出声的都叫音乐呀。”汪百团眨巴着他那只剩下的好眼说罗曲直。
“你要再哭就不欢迎你到我家来了。”高东风鄙视地看了一眼罗曲直,为汪百团帮腔。
“谁家?”汪百团拿一只眼横高东风。
“抄错了,”高东风低头埋怨汪大庆,“是‘请你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不是‘请你干一干,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知道。”罗曲直痛不欲生地蜷在那儿,怨恨地说。
“没有什么瞧得起。没有什么谁。”汪百团用那只好眼睛认真地看着罗曲直,十分严肃地说,“但是我要说一句,罗大下巴,你真的很愚蠢。”
在这方面,与命运顽强抗争方面,汪百团永远不肯服输。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打架非常狠,出手凶悍,到处惹是生非,风要挡了道他都会咬风一口,是个谁都害怕的狠角儿。他就像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混蛋,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叫他“卡西莫多”,他都会昂首挺胸地在大马路上行走,不给任何车辆让路,让人瞠目结舌。
汪百团怂恿乌力天扬和他一起去偷基地的被服仓库,乌力天扬不用费劲,在外面放风,他进去。那些东西都是崭新的,可以卖个好价。要不然他们就开个镖局,专招从战场上回来的复员军人,他们可以做一些护送贩毒分子的生意,没准儿能挣大钱。
“我是人民公安,不能贩毒。”乌力天扬提醒汪百团。
“人民公安怎么了?人民公安就长三个鸟呀?”汪百团对乌力天扬心生怒气。好像乌力天扬是刚入团的青年,天都黑了,还在背诵举手宣誓的那些词儿,“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虱子变的?”
“好吧,”乌力天扬不和汪百团斗气。汪百团蹲大牢的时间比他们中间任何人懂事的时间都要长,没有人有资格和他斗气,“可你怎么知道,虱子它们不举手宣誓?”
“你他妈少摆谱儿。”汪百团点评乌力天扬,“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谱儿大得厉害。不就是上了一趟战场吗?那种鬼哭狼嚎的地方,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杀过人。我比你还先放枪呢。”
乌力天扬没有理汪百团的茬儿。他已经告诉自己,绝不回过头去,绝不回到过去,那就是说,过去的一切他都不要。如果多年前他没有在汪百团打出那发子弹之前阻止住汪百团,现在他得阻止。他要阻止不住,就不是子弹的错,不是左轮枪的错,是他的错。他不会再让生活干掉任何人。
高东风到处抄爱情诗,对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贺拉斯的《诗艺》崇拜得五体投地。高东风在钢花文学社里已经是个人物了,他在《武钢文艺》上发了好几首诗,还在晚报上发表过大量的“思想火花”,他告诉乌力天扬,那叫散文诗。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出身比出生重要。”高东风认真地和乌力天扬讨论问题,“生在一个司令员的家里和生在一个为司令员开车的司机家里就是不一样。我从小就在想这个问题,给你当跟屁虫的时候就想这个问题,可一直没有想通。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把我自己生出来,这不是我的错,不该我来负责。但我要再这么生我儿子,那就是我的错。”
趁着汪百团上楼去拿东西的时候,高东风告诉乌力天扬,他根本不爱汪大庆,她被邱义群搞过,又被简明了搞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大姐和破货。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湿润,像一头受伤的狼似的咻咻喘息。
“我就是想把她搞到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