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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一笔一画地写下父亲的审问。
小日本婆读完了;仍然不动;耷拉着眼皮。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去的玉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只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条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一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赠。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小环说:“妈;她有了。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吗?”二孩妈问。
“你咋这么说话呢?!”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
“二孩;你问问她;几个月了?”二孩妈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怀上。”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没见她犯恶心;吐啊;什么的……”二孩妈说;还不敢相信。
“咳。她心里有数呗。”张站长说。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说: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环搂进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辩解;沉默而热烈;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他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个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会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说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
“二孩在她那儿吧?”小环问道。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弄出一个赔钱货来。”小环说。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又去哪儿啊?”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一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详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一个词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小环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诱陷进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里。小环不知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节这天;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
这天她刚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给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小环一看他的样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大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有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双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小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随后小环总是让二孩把孩子抱过来。孩子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两句儿歌一唱就乐;五句儿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学名叫张良俭。
“不好听。”二孩娘说。
“好听!怎么不好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来!”张站长说。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不当人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么。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和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孩把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上写下“春美”。
“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张站长问二孩。
“那不能叫咱张家孩子小日本名儿。”二孩娘说。
“只兴小日本叫‘春美’?”张站长凶他老婆;“他们还能占领咱这俩中国字呀?”
多鹤看看老两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见张站长这么凶狠。
“日本字就是从咱这儿拿去的!”张站长指点着纸上的字说;“我还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