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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只想好好享受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安宁。
正文 第四章
汪梦婷到过日本几次,但都是走马看花;只有高中时和几个同学一起拜访北海道,算是唯一一次认真欣赏日本的景物。
她一直渴望有机会好好认识日本,所以才安排了这个蜜月行程。而且,她决定探访比较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是古城高山。
季海平在得知她第一站想去的地方时,眉尖微微一蹙。
汪梦婷注意到他的犹豫,“你不喜欢那里吗?”
“并非不喜欢。”他摇摇头,驾驶着租来的车子,“只是奇怪你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我想看看不一样的地方。高山的街道和下吕的温泉,据说都值得一游。”她微笑着。“的确。”他微微颔首,没再表示什么。
“你一定常来日本吧?”
“不常。”
他略显抑郁的语气令汪梦婷禁不住瞥他一眼,但他神情平静如常。
他不喜欢日本吗?她应该先问过他的意见再决定蜜月行程的。
汪梦婷懊悔着,不自觉的沉默下来。
季海平注意到她的沉静,“怎么了?”
这该是她问他的话啊!
汪梦婷考虑着如何响应,他却主动化解了她的为难。
“别担心,我并不排斥日本。旅行最重要的不是地点,而是同伴。”他偏过头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我相信你会是一个最好的伴侣。”
他语带双关的话让她的脸庞浮上一抹嫣红,但心情也因此恢复轻松。
她涵览着窗外的景色,“好象要下雪了。”方才在名古屋机场时,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呢。
“对这里的冬季而言,雪是不可或缺的妆点。”
“没错。我曾在北海道观赏冰雕,在漫天风雪下,那些冰雕反倒栩栩如生。”
汪梦婷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出窗外承接飘落的细雪,微仰的脸庞焕发着愉悦。
日本的冬季,在北海道与本州各有一番风情。
在北海道赏雪时,雪是一片片的结晶体,恍若棉花扯絮般翻舞飘落于人身上。
但岐埠县的雪却是湿冷的,一碰到人体便溶化。
不知怎地,在名古屋机场看似晴朗的天空,到了高山市却灰蒙蒙的,飘着像雨丝般的细雪。
这样的下雪天,若是一个人走在横跨宫川的红色中桥上,恐怕会有道不尽的寂寞孤独吧。但是此刻,季海平优闲和缓的步伐却让汪梦婷有一股奇特的祥和感。
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面,不知不觉地吟起一首诗——
“Letushavewinterlovingthattheheart,
Maybeinpeaceandreadytopartake,
Oftheslowpleasurespringwouldwishtohurry,
Orthatinsummerharshlywouldawake,
AndletusfallapartAnd,Oglardlywearly,
Thewhiteskinshakenlikeawhitesnowflake。”
吟罢诗后,她像还未回神,微仰起头凝望天际。
那般幽微而遥远的神情,让季海平无法将视线自她身上挪开;好半晌,他才轻声低语,“你吟起诗来很有韵味。”
汪梦婷蓦然回神,望向他的眸光带着迷惑。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心弦极度震荡。
为什么她竟会在他陪在身旁时吟起这首诗?
这首诗珍妮丝的“Winterlove”,歌颂的是男女情爱。
与其要春天般匆忙的爱,或夏日般焦躁的情,毋宁拥有像冬季般徐悠之恋。
这是珍妮丝想传达的意念。但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首情诗呢?“很抱歉我对英诗没什么研究,”季海平语声和缓,微微带着自嘲,“你可以解释一下方才那首诗吗?”
“不行!”她直觉地尖声拒绝。
他吓了一跳。
“对不起,”汪梦婷做个深呼吸,为自己激烈的反应道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摸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我明白。”倒是季海平主动为她的行为解释,“诗词的意义要由人自行体会,真要解释起来就失去原味了。”
“对呀,”她松了一口气,“正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在桥的正中央停下,俯瞰黑色的水面,“如果是春天来这里,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溪里优游的鲤鱼,还有两岸盛开的樱花映照在水面的倒影。”
汪梦婷一怔,“你来过这儿?”
他回头望她,黑眸深幽,“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为你不会有时间来这种乡下地方游玩。”
“的确,那次的经历是毕生难得的。”季海平眉峰微蹙,彷佛被某种不甚愉悦的记忆纠缠。
汪梦婷没注意到他略显奇异的神情,“听起来很棒。看样子我们在这个季节来高山巿,并不是明智的抉择。”她微微叹息。
季海平摇摇头,“不,能够看到这里的另一番风貌也是值得欣喜的事。看这两岸被冬雪覆盖的樱树,看艳红的栏杆妆点上雪白,看清澈的溪水转成墨深……”他一边说着一边比着四周,“如果我们不是在这个季节来,就欣赏不到这样的景致了。”汪梦婷的心中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感动。
“为什么你看待事情的方式总是如此包容?”她感叹着,“我一个学文学的人竟及不上你。”
“我只是尝试用各种角度来看同一件事罢了。”对她的赞叹,他不以为然。
如果他其有她所说的包容态度,那也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在三十年的人生中体悟到的哲学。
因为有太多事情无法依着他想要的方式进行,所以他学会了用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待原本讨厌的事物;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格特质,只是一种逃避、一种不得不然的无奈。
其实,就连来日本,他都是带着点无奈的。
他没有料到世上这么多的国家,这么多的蜜月圣地,汪梦婷竟独独挑了日本。
如果可以,他但愿永远不必来到这个国家,尤其是这个距京都不过几小时车程的地方。
但他没有拒绝她的安排。
如果她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国,不是欧洲,而是这距台湾最近的日本,那他们就来日本。
到北海道也好,到高山、下吕也行,即使她想造访京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陪着她去。
在她决定嫁给他的那一天,他就决定好好宠她。只要她要求,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摘下来给她,何况只不过是到日本度蜜月而已。
这样的信念在两天后她要求游赏京都时依旧没有动摇。
“下一站是京都?”当季海平听到汪梦婷清柔的嗓音愉悦地宣怖时,心绪略感沉重。“是啊,我一直想去那里。”她笑得像早春第一朵盛开的花,“去看看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去看看永观堂庭园,去看看琵琶湖。”
“不愧是学文学的,也难怪你抵挡不了京都古城的魅力。”他回她一抹微笑,硬将浮现脑海的不愉快记忆推回心底最深处。
“你不想去看看吗?”汪梦婷直率地看着他,蓦地,某种念头捉住了她,“我差点忘了,你是半个日本人啊!你的母亲不就出身于京都世家吗?”
他唇边的微笑消失,“我并没有日本血统。”
“没有?”
他沉吟半晌,“杉本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原来她……”
杉本惠那带着怨恨的眼神飘过江梦婷的脑海,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了。
“是你的继母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你父亲续弦?”
“不,她是父亲的元配。”
“那你的母亲是——”话一问出口,汪梦婷便后悔了。她不应该探问如此私人的事情,她有预感,这对他而言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或许他不愿提起,但她是他的妻子,难道她不应该了解这些吗?
季海平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是我父亲的秘书,也是情妇。”
“你的弟弟海奇呢?”
“我们同父异母。”
情妇竟然比元配先生先一个儿子。
汪梦婷可以理解杉本惠的难堪,对她们这种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而言,自尊往往胜于一切。如果自己真心所爱的夫婿另结新欢,这样的难堪就更不可忍受。
所以杉本惠恨季海平——那他呢?
她望向面无表情的季海平,从小在不受欢迎的环境下长大,他的内心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想法?
“好,那我们不去京都了,”她故做轻松,“直接到伊势吧,据说伊势神宫同样古意盎然。”
季海平有些讶异,“为什么不去京都?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
汪梦婷敛眸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坦然凝睇他,“你不想去京都吧?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她温柔的语调让他微微失神,有半秒的时间,他以为自己瞥见了长在她身上的一对羽翼。
“不,我想去。”他微微仰头,凝望铅灰色的天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你不必告诉我的。”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温柔的凝睇着他,在那一刻,她懂了他想与人分享过往的渴望。
她轻轻点头。
于是,当他们倚着金阁寺古色古香的栏杆,眺望着前方覆上一层雪白的山头时,他幽幽地开始叙述。
“小时候,我曾经和我亲生母亲一起来过京都。”
她略感讶异,“什么时候?”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吧。”“你的母亲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呢?”
“那个时候,大妈发现了母亲与我的存在,一怒之下,带着海奇回到京都的娘家。”季海平直直凝望着前方,思绪飘回了二十年前。
“海平,爸爸的妻子生气了,我们必须去跟她道歉。”母亲对他这样说道。
“为什么?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他无法理解母亲的决定。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清秀的脸庞带着浓浓的倦意,“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
“为什么?妈妈不该和爸爸在一起吗?海平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吗?”他觉得委屈。在学校,他总因为没有父亲而被嘲弄为私生子;不论他平时举止多么谦和、对同学多么友善,他们还是会嘲笑他。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因为父亲没有与母亲结婚,他就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吗?
他跟着母亲来到了京都,上杉本家求见杉本惠。
杉本惠毫不掩饰对他们母子俩的轻蔑与憎恨,当时年纪还小的他在承接她冰冷冻人的眼神时,禁不住微微的颤抖。
他并不晓得当天母亲究竟和父亲的妻子谈了些什么,因为当她们两个谈话时,他被杉本家的佣人带到了主屋旁一座精致的日式庭园里。
正当他一个人在广大的庭园里无聊地游晃时,一个大约比他小三岁的男孩主动迎向他。
“你是季海平。”那个穿着质地良好的服装、头发却凌乱无比的小男孩直直盯住他,控诉般地说道。
他一愣,望着对方与自己有些神似的五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