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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笼子忽地分成四瓣,黄雀却懵懂无知,仍在立着的横梁上蹦跶。
“只是纵使这鸟笼如此金贵,又怎及天之苍苍海之渺渺?”小姐蓦然站起,推开窗去,海风呼呼地窜进屋内,将书桌上的书本纸片吹得四处乱飞,我赶紧低下头四处捡起,待再抬头时,那黄雀已不见踪影,大约是从窗口飞走了吧。
大小姐依旧立在窗前,似入定一般。与二小姐不同,大小姐从不穿那束腰窄袖的丝绸洋服,平时也不过着旧式的青袍白裙,此时那风将她的宽袍大袖吹得飘飞鼓起,一眼望去,像一只展翅的大鸟,要随风而去。
“小姐!”我心下一急,竟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裙。
“兰儿?”大小姐蹙眉回头,大概见了我一脸急切,安抚地笑笑:“没事,我只是想这临海峭壁的风景看了十二年,早该看厌了,谁知道今天看着还和当年一样新奇。”
“这黄雀岛,我注定是要离开的啊……”大小姐望着窗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给她的眼睛镀上一层异彩,一时间那脸上光华四射异常美丽,恐怕连二小姐也远及不上。
我望着大小姐,不知怎地,竟伏地大哭起来。
那一日,是我第三次看到大小姐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一日,是大小姐出嫁前在岛上呆的最后一天。
……
我活到十八岁,还没有离开过黄雀岛。
听大小姐说,黄雀岛是南海边上的小岛,离大陆来回只要半日的船程。这黄雀岛为什么叫黄雀岛,我也不甚明了。村口的吴郎中说是因为几百年前这岛曾黄雀成灾,但常常出海的吴大伯却说是因为在海上看这岛像一只伏窝的黄雀,那黄雀的头就是慕容家的府第。
小时候,我常常望着远处山上堂皇的房子问娘:“娘,那儿是菩萨住的地方吗?”娘摇摇头,告诉我那是慕容家的祖宅,我们全岛的人世代都是慕容家的家仆。
只是那时那房子已经空了很多年。听人说,慕容家的老爷在京城做很大很大的官,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还有人说,慕容老爷有钱得很,全天下到处都是他的房子,咱们这黄雀岛只是很小的一处。
这些话,那时我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对那时的我,慕容家的人就像庙里的菩萨,太远太远了。
可是有一天,慕容家的人回来了。不是老爷,而是夫人和两个小姐。
他们回来的那天,全岛的人都跑去看。
我那时就六岁吧,跑得没有其它孩子快,个子又矮,怎么也挤不进人堆里。只能听到头顶上的大人议论纷纷。
“啧啧,不愧是慕容家,这大船真是漂亮!我看龙船也差不多这样吧?”
“你看看,就几十号人,行李就有半船,大户人家到底不一样啊。”
“哎,那就是慕容夫人吧?可惜罩着面纱,不知什么模样。”
“哼,慕容夫人什么身份,人家可是宰相的女儿!是你这婆娘能随便看到的么?”
“真不愧是京城里来的,那几个丫头真是标致,跟天仙似的。”
“哟,这丫头手上抱的是小姐吧?和年画里的娃娃一模一样,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听吴伯说,那是二小姐。”
“哦?那大小姐在哪儿?”
“我瞧瞧……嗯……在那儿。”
“诶?怎么差这么多,模样普通得紧啊,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小姐的丫鬟呢!”
我在人群下面又跳又蹦,可就是没人理我。待到人群渐渐散去,别说是慕容家的夫人小姐了,就连那艘传说中的大船也不见了!我又急又恼,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你怎么哭啦?”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我没看到龙船!”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青襦白裙的小姐姐站在那儿,白白净净的,望着我温柔地笑。
“哪来的龙船?哦……你说的那不过是慕容家租赁的客船,其实平常得紧。”那姐姐笑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手绢擦擦我的脸。
“可我没见到慕容家的小姐!”岛上的人都见过,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姐姐,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就是慕容家的丫头对吧?”
“丫头?”小姐姐摸摸我的头,又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妮。姐姐呢?”
“蔷,我叫蔷。”她抬头看看天,说道:“二妮,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吧,你娘亲要担心了。”
糟糕,我一看天,太阳都要落山了!赶紧跳起来往家里奔去,甚至忘了问她慕容家的小姐到底长得什么样。
几天以后,慕容家的仆人来到我家,要我去做大小姐的侍女。爹娘高兴坏了,连说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于是,我来到了山顶那个我曾经觉得如此遥远的慕容府。
钟妈,听说过去是二小姐的奶娘,现在是丫头的总管——虽然后来我才知道,慕容府上的丫鬟连我在内也就九个,领着我来到一间看得到海景的大书房。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俯在在桌上写字,我知道是小姐,赶紧按照娘教的那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那身影又轻轻笑起来,声音竟然很熟悉:“二妮,谁教你跪的?慕容家不要这些虚礼的。对了,这岛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兰花,以后我就叫你兰儿吧。”
于是,我成了兰儿,跟着大小姐已经有十二年了。
……
见到徐先生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人了。因为大小姐。
大小姐和二小姐不一样,二小姐像火,大小姐却像水。
二小姐很美,我没出过岛,也没见过外面的女孩子,但看到被大小姐请到岛上来教书的西洋先生总是不住地称赞二小姐的美貌,而那些偶尔停靠在岛上的商船船员在见到二小姐的时候,也都像失了魂似的,我想,二小姐是非常美的吧?
二小姐爱穿着火红的洋装在岛上到处乱逛,大声地笑,高声地说话。钟妈总是生气地说,女孩子可不能这样。可只要二小姐朝她一笑,钟妈也只好笑着叹气,随她去吧。她这么可爱,这么天真,人们就算朝她大声说句话都觉得难过,何况是讨厌她呢?
爹总说,二小姐的黄雀岛的宝。娘却说,二小姐这天仙一般的人,是不会长久留在我们这样的小岛上的。
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娘的话会以那样一种形式成真。
大小姐其实也是很美的,可站在二小姐身边,谁都没有注意到。她总是低低地笑,轻轻地说话。所以很多时候岛上的人都会忘了她,忘记这慕容府现在的主管,是她。
二小姐会大声说,阿姐,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说的那样理所当然。
大小姐会低声说,小妹要的衣服,请京城锦澜轩的张师傅三日内做好,嗯,价格不是问题;小妹要的书,前日广阳书局新进了,吴叔赶紧去买回来;小妹要学洋人的演算,张管事,麻烦您出岛找个先生来……只要是二小姐要的,大小姐总是应承得那么理所当然。
大小姐好像从来没为自己要过什么。
她总穿着青白两色的棉布衣裳,呆在书房里。静静地查着账簿,安排慕容家一年的用度。
当岛上来了先生为二小姐授课,大小姐却会拉上我们这些丫鬟一起去听。不像二小姐高声地和先生争论,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钟妈叹气二小姐就算了,大小姐连府里的丫鬟都拉上读书算什么事儿。可大小姐笑着转着洋人送的地球仪说,这世界太大了,黄雀岛连个点都不是,多知道点外面的世界又何妨?
她总是静静地站在海边,看着二小姐和夫人坐着船去陆上,而后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二小姐兴高采烈说着外面的世界。我想,大小姐是想去的,只是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走不了。
有一天,大小姐散步回来,却变得不那么一样了。
她将手里握着的一张画,摊在桌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边看一边笑着,眼中竟是流光溢彩。
“兰儿,你过来看看。”看我端上香茗,大小姐朝我点点头。
这不过是在一张白纸上用黑炭作的画,画上一个女子正站在海边眺望远方。这技法我听洋人先生说过,叫做素描。不明白大小姐为何这样高兴,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明白了。
“大小姐,这不就是你吗?”
“是,是我啊。你不觉得这画画得真好么?”大小姐又低声笑起来,声音中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今天见到这画家了。他本只是在岛上盘桓几日,我恳求半日他才勉强愿意教小妹作画……小妹总说要学洋画,可惜找不到好先生,今日竟让我撞上了。兰儿,去告诉小妹这事儿吧。”
我应了一声,慢慢退下,回头又望了一眼,大小姐正小心翼翼地把画放进书桌前的箱子里,仔细锁好。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徐先生。
自从皇上开了通商令,在黄雀岛上中转的往来商船也多了起来,时常陪着大小姐去码头的我也见过不少男人,但像徐先生这样俊朗潇洒的年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
他身材颀长,虽然画的是洋画,穿的却是我朝旧时的蓝色对襟长袍,这样翩翩走来,竟像是戏文里唱的那旧时的贵公子。
他瞧我一脸呆滞,不由微微一笑。就这一笑,我恍然感到春风拂面,百花盛开,舌头就似打结般,半日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见我不说话,便开了口:“在下徐子卉,前日慕容家大小姐邀在下前往贵府教授绘画,请问姑娘可否代为通报一声?”
我还未答话,就听到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心想,是二小姐来了吧。但还未转身,就听到身后那人轻轻说道:“劳烦徐先生久等,黄雀岛乃粗鄙之地,下人未免没了见识,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我微微吃惊,想大小姐往日总是进退有度,温文知礼,为何今日如此不同寻常。当是时,却茫茫然无解。
徐先生本说只在岛上教授二小姐绘画三日,谁知道三月之后仍未离去。大小姐也不以为意,只是吩咐下人要小心伺候,徐先生的所有要求皆不得怠慢。
这日午后,我来到书房,却见满地纸片,小姐不似平时一般坐在书桌旁,而是站在一旁低头看画,嘴角边挂着微微一丝笑。
她见我进来,并没把画收好,只把我拉倒他身边,指着其中一幅画问道:“兰儿,你看这画画得好么?”
我低头看地上的画卷,发现只有几张能称之为画,其余的,不过是那徐先生信手涂鸦。心中疑虑渐生,也无暇去仔细看画,只能随口答道:“好。”
“不是好,是非常好!”大小姐的声音竟提高了许多,我惊疑不定,看着小姐那从未见过的笑容,觉得午后的日光都似乎黯淡下来。
“小姐……我刚才在花园见到二小姐和徐先生了。”我望着小姐的笑容,心知大不敬,却还是想试探一下:“这,虽然做下人的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二小姐似乎很喜欢徐先生啊!”
“哦?”大小姐的笑容不变,那眼神却渐渐黯然,她慢慢俯下身,小心地将画卷一幅幅收好,再放进书桌旁的柜中,仔细锁好,太抬起头来,声调一如平常:“仔细想想,小妹也十六了,这男女之嫌,还是应该避避。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之后过了半月,岛上又来了一位贵客。听钟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