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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只有父子两人的呼吸声。
突然,父亲说,“瞳瞳,上来睡吧,地上凉。”
墨瞳无声地起身,躺到父亲的身边。
父亲的身上一点热度也无,僵僵地躺着。
“瞳瞳,”父亲的声音十分艰难。“爸爸这一生,愧负了许多人。你妈妈和她们家人,最最愧负的,就是你。还有,周释怀。但是,瞳瞳,”父亲的枯瘦的手慢慢地伸过来攥住墨瞳的手,“我没有拿周广福一分钱,那张字条,不是我写的。这是真的。”
墨瞳反手握住父亲的手,“我知道,我信你,爸爸。”
父亲的手越发地用力,死死地抓着墨瞳,“我。。。很。。。惭愧。。。瞳瞳,我的孩子,你。。。竟然。。。有。。。这样一个。。。父亲。”
墨瞳把头窝进父亲的肩膀,“爸,屈从于爱的人没有错,我一如往昔地尊敬你。爸。。。,放心。。。,以后的担子。。。该由我来挑。。。所有的一切。。。有我。”
还是有温热的泪从眼眶中滑出,墨瞳没有伸手去擦,慢慢地,那泪在面上自己干了,留下一分紧涩。象是个伤口,努力愈合,却时时生痛。
这一切都让他过去吧,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无情,我的宿命。
这命,我认,但我,不能屈服。
墨瞳说,“爸,明天,我们搬走吧。就你和我,我们好好地过下去。”
第二天,墨瞳请了一天的假。他取出平时积攒的稿费,全部不过几百元,他跑到一位老邻居的家里,只留下一百元,把剩下的全部给了他,他知道这邻居家有一间空置的违章建房。他请他把这房租给他。邻居是一个善良的老者,无儿无女,很快地答应了他。
办完一切,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约了父亲在离邻居家不远的地方见面。
可是,他没有等到父亲。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父亲,没有来。
他再打电话到疗养院,那里的人说,他早就出门去了。
墨瞳找不到父亲。
他茫然地走在街头,看着来往的人群,心里的恐慌如洪水扑天盖地而来,象迷失在丛林里的孩子。爸,你去哪儿了?
他一直找到半夜。
他没有能找到父亲。
但他被陈昊天找到了。
陈昊天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男孩子,然后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
送墨瞳父亲去疗养院的事是他办理的,警察在墨瞳父亲身上,发现疗养院的进门证。这会儿,疗养院的人也只得联系他。
陈昊天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紧紧地搂着男孩。“墨瞳,墨瞳,瞳瞳,瞳瞳,你听我说,你。。。要挺住。。。你父亲。。。出事了。。。”
男孩子的脸上是一片白茫茫,仿佛浸在雾中,薄脆的表情,似乎整个人要随雾化去。
陈昊天缓慢地说,“你的父亲。。。遇车祸。。。很不幸,瞳瞳,已。。。救不了了。。。”
墨瞳被他用力拥在怀里,却开始轻轻地颤抖,突然又似重伤的鸟儿,失措地挣扎。
“让我。。。再。。。见他一面。他早上。。。还是。。。好好的。。。让我。。。见他一面。。。”
陈昊天的眼泪流下来,“瞳瞳,人已。。。没了。。。活着的人。。。要。。。自己解脱自己。”
他怎么能带他去看。
撞倒安然的,是煤气公司的运货卡车。
巨大的车轮。没有一点生还的可能。
遗体是从前轮上生生剥离下来的。
辣手如交警,看惯生死,亦不禁唏嘘。
“本来我们。。。想要,好好地。。。过下去的。”墨瞳抬起头,期期地看着陈昊天。
“要是我,去接他,就好了。我去接他,多好,为什么,我不去接他?为什么呢?”
墨瞳的身子慢慢地顺着陈昊天坠下去。
52
墨瞳醒来的时候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床前的母亲的背影。
陈昊天把他送到了母亲这里。
妈妈转过头来。
她脸上深痛的悲哀与斑驳的泪痕让墨瞳觉得很迷惑。
妈妈看着他,然后用手捂往脸,用力的抹去眼里的泪。
先前的记忆一点点回到墨瞳的脑子里,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也许今天,等他倒上两趟车去了疗养院的306房,推开门,还可以看见那个最亲的人脸上温润慈爱的笑容。
母亲悠悠开口:
“我高口毕业以后没有能考上大学,在家过了两年闲散的日子,后来在印刷机械厂里做了学徒。我母亲说,剩着年青漂亮的时候,找个好人嫁了,比上什么大学都强。有一天,她说她遇到了当年一起做工的小姐妹,两人想做个亲家。我糊里糊涂地就去了。那个相亲的对象就是你的爸爸。我第一眼就喜欢他,他长得好,一双眼睛象黑宝石那么地漂亮,文雅有礼,又有学问,跟我平日在工厂里见到的年青人大不一样。他是高中的老师呢。你外婆也中意他,可是我想啊,他一定看不上我的。谁知,他回话说愿意相处,你外婆说,我家姑娘长得俏还是有用的啊。我们很快结了婚,又很快有了你。我一直就想啊,我这辈子,命真是好;遇到这么个好男人,说话都不大声的。没想到啊,他是那种人。我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带你离开他,让他一辈子都看不到你,一辈子。那时候,我真是恨他啊,他把我的天都弄塌了。”母亲痴痴地看过来,“瞳瞳,你长得真像他,真是像。”她摸摸墨瞳的头发,“我那么恨他,天天在心里咒他,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想他死。。。根本不想他死。”
墨瞳紧紧地咬得牙关,抵抗着心口一阵紧似一阵的酸痛,眼里却是涩涩的,流不出泪来。
他抓着妈妈的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陈昊天去公司,直直走进周释怀的办公室,对他说,“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拿半个月的假。”
周释怀满脸是青青的胡茬,目光有些滞涩。抬眼看着陈昊天,好象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发问,“安然。。。真的不在了?”
陈昊天说,“是,他不在了,死于车祸。你从此可以安心了。”
周释怀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目光依然散乱。
陈昊天说:“强烈的追慕,必然导致强烈的损害,只是,你把这损害加在最无辜的人身上。周释怀,你真愧对你的名字! 我说的你听清没有?我要拿半个月的假。”
周释怀这才转动眼珠,“你。。。你要回加拿大吗?”
陈昊天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回去?不,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着。”
“等着,等着什么?”
“等着看你后悔!”
陈昊天走了出去,大力带上门。
葬礼。
墨瞳捧着父亲的骨灰。
一个极普通的紫红色木盒,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墨瞳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苍白的骨节突出的手衬着鲜红的绸子,刺痛人眼,刺痛人心。
墨瞳穿着白色的衬衣与黑色的长裤,越发显得身形清瘦,但是这两天,他一滴眼泪也没有。陈昊天觉得,他流不出泪,却在一点一滴地消耗着年青的生命。
墨瞳说,“陈先生,我替爸爸谢谢你。”他缓缓地对陈昊天鞠了一躬。“陈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先送我母亲去坟地,我,我想走着过去,可以多陪爸爸一会儿。”
陈昊天默默地点头答应。
墨瞳抬头看着天空,清浅如水的天空,是个好天,太阳却并不烈。
墨瞳说,“爸爸,你看,天气多好。”
他抱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向着普觉寺公墓走去。
一路走着,一路小小声地跟父亲说着话。
他说,爸爸,路上有坑,小心。
爸爸,过桥了。
爸爸,你看,田里的青菜长得多好。
爸爸,你累不累?
爸爸,你热不热?
爸爸,我们就快到了。
爸爸,以后,你一个人要自己照顾自己,天冷天暖要小心,不要饥一顿饱一顿。
陈昊天直等了两个小时,才看见男孩子白色的身影,沐在初夏淡淡的阳光里,缓缓而来。
一步花开,一步花落。
陈昊天帮着墨瞳把骨灰盒轻轻地放在墓穴。一边的请来封墓的农民带着浓重口音高声地说,“来再看一眼啊,要封了。”
母亲失声痛哭。
哭声被风吹散开去。
墨瞳看着那紫红色的盒子,轻轻地说,“爸爸安息。”
愿来生,我们再续父子的缘份。
远远的,有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看向这边。
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孔与表情。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
从墓地回来,母亲留陈昊天在家吃了饭,这里N城人的老规矩。
陈昊天看墨瞳几乎没有动过的饭碗,把他拉进里屋。
陈昊天说,“墨瞳,死不能复生,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这是一句俗话,可是,说的却是真正的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墨瞳,“这两天,我与交警大队和煤气公司交涉,这是煤气公司赔给你们的钱,二十万。你收好。”
墨瞳慢慢地接过支票。
陈昊天拍拍他的背,“墨瞳,好好的。我想,你爸爸也是这样希望的。”
墨瞳在他要走出房门里叫住他,“陈先生,可不可以,请你转达给警察或是法院,我不太明白这些事。”
陈昊天柔声说,“要我转达什么事,尽管说墨瞳。”
墨瞳说,“请他们,从轻发落肇事者。就象你说的,人死不能复生。无须再陪上一个家庭的幸福。”
陈昊天深深地看了男孩子一眼,“我会的墨瞳,”他说,“放心。”
陈昊天走出墨瞳母亲的家。
眼泪哗地流下来。
其实不是的,这两天的事故调查,人证物证都说明,煤气公司的司机没有责任。他们一毛钱也不必赔。
安然,是自己撞上去的。
陈昊天在心里说,我怎么能告诉你啊墨瞳。
从葬礼过后,墨瞳一直没有去上学。
本来,他可以提前毕业,正在准备论文的答辩。
但是,他似乎再也不想完成那个答辩。
他呆在家里,长时间地静默,有时一天两天都不说一句话。
也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母亲束手无策。
有一天,有人敲响了墨瞳家的门。
母亲不在,墨瞳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他再也没想到会出现的人。
53
站在门口的人,有着高大却微胖的身形,团团的圆脸,极平常的五官,手里拎着一个普通的纸袋。
是周释明。
墨瞳一时愣在那里,不知他的来意,居然没让他进门来。
周释明微笑起来说,“小安,不要误会。我,代表我自己来的。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