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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顾十三道。
她领着顾十三来到慕容无风的卧室,然后轻轻拍醒他,小声道:“我请顾先生照看你一会儿,我去找波斯人说话,去去就来。”
慕容无风在床上点点头,道:“我们今晚就要走?”
“好象是。”荷衣道,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
慕容无风看着顾十三站在床边,便指着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道:“顾先生,请坐。”
顾十三坐下来,道:“怎么称呼阁下?”
“姓林。”他将楚字拆了一半。
然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都没有什么话可讲。
慕容无风原本不爱搭理陌生人,顾十三看上去也不爱说话。
炉火劈呖,整个屋子飘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顾十三从来没有闻过这种宜人却并不招摇的香味。他环眼这间卧室,发觉它并不大,却很温暖。实际上,有点过份温暖,只坐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出汗了。
他一直在心里暗暗猜测这个残废青年的身份。
以楚荷衣的身手,她身边的男人绝不该是个寻常的人。
这姓林的人当然不寻常,在常人的眼光里,简直却比寻常更糟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见来了客人,便伸手拉住床上吊着的一个木环,一手支着床沿,将自己的身子很艰难地从被子里拖了起来。
每天他只能是这样才能起身。
顾十三实在想不通楚荷衣为什么要找一个连床都困难重重的男人。
大约是因为太温暖的缘故,这男人的上身赤裸着。
他的肌肉匀称结实,双臂修长有力,皮肤光滑紧绷,一看便知并不缺少煅炼。身子虽然有些瘦削,却并不象他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虚弱,那样毫无力气。
只是他的肌肤实是太过苍白,保养得也太过细腻,便很容易给人以一种不健康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光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脸从容镇定,有一种高贵却又变幻莫测的气质。
“抱歉,顾先生,”他忽然扭过头,对他淡淡地道:“我要更衣,能否请你暂避?”
慕容无风就算是病得再厉害,也从不在陌生人面前躺着,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尊夫人要我守在你身边,以防不测。”顾十三漠然地道,一动也不动。
“说到内人,我正要请教,顾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和她比剑?”
“这个由她来决定。”他冷冷地道。
慕容无风又道:“关于剑……”
“你懂剑?”顾十三突然打断他的话。
慕容无风怔了怔,道:“不懂。”
“不懂剑的人最好莫要提到‘剑’这个字。”他突然道。
虽然慕容无风早就听荷衣谈起过江湖上各种各样的怪人和各种各样的崇拜,还是被这句话气得脸色苍白。他坐在床侧,正好背对着顾十三,两个人均看不见彼此轻蔑的神色。
沉默。
又是无话可说。
慕容无风掀开被子,拉过轮椅。
虽然背对着他,顾十三却看得见他的下身空空荡荡地套在一条白绫裤内,一条腿已然齐根而断,剩下的一条腿亦完全枯萎瘫痪,形同朽木。
和他近乎完美的上身相比,他的下身委实残废得可怕。顾十三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残废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能顺利地活下来。
他的大衣搭在轮椅上,他便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扶着轮椅的扶手,完全靠着双手和腰部的力量,吃力地将身子移到椅内,套上大衣。这些动作对他而言只是些日常动作,而且也早已做得很连惯,在顾十三看来,却几乎像是一种杂技。他看着这个人终于坐定穿上大衣之后,便从轮椅的一侧抽出一道白绡,绕过大衣的下摆,将自己紧紧地缚在椅背上。
他不禁有些怅然。即使是坐在轮椅上,这男人的行动也并不自由。他的身子只能是紧紧贴着靠背,以一种完全受限制,完全僵硬的姿势笔直地坐着。他一向很少同情别人,而眼前这男人的样子却让他看了很难受。他还那么年轻,生活几乎才刚刚开始,却已成了如此艰难。
更衣完毕,他掉转轮椅,漠然地对顾十三道:“内子对我总是担心过分,其实大可不必。阁下还是请回罢。”
虽是逐客,他这样说话已算是很客气,已经完全看在荷衣的份上了。
很少有人以这种轻蔑的口气跟他说话。按照他往日的脾气,早就发起火来反唇相讥了。
云梦谷的人都知道慕容无风心疾日久,脾气很坏。发起火的时候把屋顶掀翻的劲头都有。
所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顾十三的脾气也很怪。
他是属于天下少有的几个对剑有着宗教般的崇拜的剑客。
剑对他而言绝不是杀人的工具,而是一件艺术品,一种艺术,一种美。
“我已答应人的事情,一定会干到底。”顾十三安安静静地坐着,连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驶到门边,拉开门就走了。
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顾十三一眼。
顾十三却默默地跟了出来,无论慕容无风到哪里,他就在不超过他三尺的地方站着。
慕容无风来到饭厅,叫了一碗盖碗茶,顾十三便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桌子上。
荷衣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人互不搭理地坐着。
“你们俩个怎么啦?”她看了看慕容无风,又看了看顾十三。
“没什么。”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戏啦。波斯人死活不干。给多少钱都不干。”
“为什么?”
“他说这一趟路他们带的货多,路上是肯定会遇到响马。照他们的规矩,到那时候所有的男人都要拿着刀出来帮忙。我说,你有病在身,不能帮忙,不过我可代你去打。他偏偏不同意,说我是女人。女人只能呆在车子里。所以,咱们还是另想法子罢。”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无风道:“你去把那波斯人叫来,我来和他说。”
“说什么呀,我的口水都说干了,都恨不得求着他了。别去了。”
“你去把他叫过来。”他又说了一遍。
她只好跑到大厅中间,将正在说话的波斯老头拉了过来。
“不行不行,规矩坏不得。”一路上波斯人捏着生硬的官话道。他看见慕容无风的样子,更是不停地摇头。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突然右手抚胸,向他行了一个礼,用很优雅地语气和他说了一长串波斯话。
波斯人吃惊地瞪大眼,忽然很激动地叽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说了起来。
慕容无风从容而流利地响应着,说出来的话,荷衣和顾十三连半个字也听不懂。
交谈半晌,波斯人哈哈一笑,将慕容无风拥抱了一下,还拉着他的手叽哩咕碌地又说了一会儿,便很客气地跟荷衣点了一下头,离开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着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会说这胡人的话?”
“会一点点而已。”
“看样子他是答应了?”
“嗯。准备行李罢。他们再过半个时辰就出发了。”
“我得谢谢顾十三,方才他一直替我照看着你。”
“你自己去谢罢。”慕容无风拨转轮椅,将两人丢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荷衣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着顾十三,嗫嚅半晌,道:“抱歉,他……他脾气不大好。方才多谢你帮忙。”
“不客气。”顾十三顿了顿,终于疑惑地道:“林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荷衣与慕容无风已相约一路上将慕容无风改称为“林”,以免遇到麻烦。
“他目前什么也做不了。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她淡淡地笑了笑,避开了这个问题。
“方才我说了一句很呛人的话,”他苦笑:“估计把他气坏了。”
“那倒不会。”荷衣淡淡地道:“多半是看在我的面上,他不便回击。”
慕容无风并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候很照顾别人想法的人,荷衣见他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
“他看上去好象行动很困难。只怕一步也不能离开别人的照顾。”他试探着道,心中仍在揣测慕容无风的身份。
“他一直就是这样。”荷衣马上更正他,“他能照顾自己。”
第三十三章
马车里垂着厚厚的车帘,但在这样子的天气里,还是显得很冷。
荷衣找了一个波斯小伙子替他们赶车,这样她可以陪着慕容无风呆在马车里。
这一路行程不短,地形崎岖,马车颠簸得很厉害。
她总算是从波斯人那里买来了一个很大绣得很精致的软垫垫在皮褥之上,扶着慕容无风坐了上去。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小的取暖用的火盆。
有了这个火盆,整个车子总算不是太冷。却也绝对谈不上暖和。
两人只好将身子裹在毛毯里,紧紧地靠在一起。
马车随着车队在黑夜中缓缓地前行。
荷衣递给慕容无风一杯热茶,道:“喝口水?”
她感到马车颠簸得很厉害,慕容无风根本无法坐稳,他的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扶着身边的一道矮几。
免得失手又烫伤了她,他摇了摇头。
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见缓缓行进的马蹄声。
“无风,我困了。”荷衣恍恍惚惚地躺了下来,睡在他身边。
“那就睡罢。”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道:“响马来了,我就叫醒你。”
她很快就睡着了。
车厢里铺着好几层舒适的羊毛地毯,却并不很宽敞。车窗蒙着厚厚的毛毡,看不见半点外面的情形。
他从没有去过北方,却在心里对遥远的北方充满着想象。
那一夜,他总算看到了天山顶上的月亮。
那是真正的“冷月”。宁静,安祥,象一只怨妇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眼下和世界。
从天山上下来的时候,他内伤发作,一直都在昏睡之中。等他一睁开眼,便已到了山下。
所以他感到有一点遗憾。他来到了天山,却连天山真正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正是他不愿意出行的原因。
大多数时候,他在车上因颠簸而吐得死去活来,等好不易到了某个地方,他又开始生病,终日躺在床上。等他终于缓过劲来时,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于是他又将上数倒霉的经验重复一遍,直到他终于回到了谷里。
他的“正常”生活只能是在自己家里才能得以实现。
突然间,他皱了皱眉,伤口的巨痛忽然又开始发作了。
他的全身立即开始抽搐。
他咬了咬牙,使劲地捏了捏已因痉挛而僵硬的伤腿,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滴了下来。
那疼痛深入骨髓,两道七寸长伤疤一直紧绷着,好象随时都要炸裂一般。
那疼痛就像是那只早已完全不存在的右腿刚刚断离他的身体。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仔细看自己受伤的下半身。
他是一个大夫,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伤口和死人。
无论是怎样可怕的伤口和尸体他都仔细地研究过,解剖过,甚至画图留底。
但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却觉得头皮发麻。
他紧紧双眼,仿佛又看见了刀光……看见唐十将一种带着麝香气味的敷料贴在他的伤口上。
那是唐门独制的“凤仙花膏”。可以立即止血封住血管,却又含着一种慢毒。三个时辰的充分吸收之后,慢毒进入体内,逢阴寒之时必要发作,痛如附骨之疽。
这原本是薛家的成名配方,是最好最珍贵的金创药。使用时却一定要配上一种叫做“晚香”的花粉来消去花膏里的毒素。但唐十故意没有用上它。
三个时辰之内还有七八种补救的法子,三个时辰之后慢毒入体,治愈则毫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