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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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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谁送饭?她是给丈夫。想想自己成了人家的婆姨,乔巧儿的心直跳,脸一下子红得发烫了。

说起来真是奇怪,夜里,在炕上,老贫协可着劲地疯狂,她也跟上疯狂。那阵子,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她说了出来,平日里做不出的事,她做了出来,自己也没有难为情过。然而现在这是怎么了,大白天,这才仅仅想到自己是人家的婆姨了,想到自己有了丈夫,想到自己是给丈夫去送饭,是给自己的男人送饭去,自己就别别扭扭地不好意思起来了。

人哪,真是白天一个样,夜里一个样。明处一个样,暗处一个样。炕上一个样,地上一个样。这是为什么呢?乔巧儿虽然不知道人人都是长着两种面孔,叫人白天夜里不一样,叫人明处暗处不一样,叫人炕上地上不一样。但是,乔巧儿深深地感知到了,老贫协爱她是真的,深夜里做爱,她获得欢乐是真的。真的对真的,也就是好的对好的,合适的对合适的,协调的对协调的。于是乔巧儿就克制住自己,不叫自己的心跳,她要努力、再努力,勇敢地去做一个老贫协的好妻子。

心情好,便觉得岁月好。

乔巧儿提上羊肉,正式地迈出家门。她要上山去,给自己的男人送吃的了。

欢欢喜喜地带上门,她来到了院子里。

院里有一口大水缸,里面盛满了山泉水,那水清亮而透明,这是一个天然的大镜子。

好好看看自己吧,新婚小别,乔巧儿想给自己的男人一个惊喜。她便情不自禁地向那水缸走过去,她要借助那缸里的清泉,看看自己到底漂亮不漂亮。

乔巧儿刚往水缸前边一站,她那漂亮的脸蛋儿立刻就浮出了水面,黑眼睛,高鼻梁,两个酒窝儿那样精致,悦目。她自作多情地将那嘴角往上一翘,微笑便在脸上,那样的妩媚,那样的清纯,散发着迷人的韵味。这水中的女人是我吗?像个精灵。这样的女人,她应该嫁给一位英俊的少年。乔巧儿不敢再去看那清清泉水中的那张脸,眼睛跟着便湿润了。

快别瞎想了。乔巧儿又讨厌起自己,要求过高了。

山梁上的老贫协是在极度兴奋中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上午。该吃饭了,可他觉不出饿,心里时刻想的是乔巧儿,想得很!张扬的情绪怎么都过不去。

狗日的,我算个甚?他自己作贱着自己。难道我是天上的星宿不成?咱不是嘛!一朵鲜花硬是插到牛粪上了。老贫协是高高兴兴地想不通。

论相貌,乔巧儿应该嫁给专员。专员的婆姨也不一定比她俊。看来,我是把专员睡不上的女人给睡了。老贫协心里美得还想唱一唱,浪一浪。

立在山梁上,他看见乔巧儿远远地过来了,心里一美,那就骚情一下吧,他便张狂地又唱起来:

骑马要骑红点点,

婆姨要找花眼眼。

乔巧儿听见了,乔巧儿知道这首情歌是给她唱的。乔巧儿就远远地朝那山梁上的老贫协挥动着手臂,脚底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变成了冲着山坡一路的小跑。

山下的脚步牵动着山上人的心。

山上,信天游在继续,唱得更为深情了:

想你呀想你呀想死个你,

心肝肝心尖尖我心上只有你。

把命命活到一万岁那是说神神,

美人儿美人人爱这才是个人。

我的心肝肝,

我的个心尖尖。

感情过于投入,甚至还想再栽一回树!老贫协一边歌唱,一边张开双臂去迎乔巧儿,他要扑上前去,将乔巧儿搂到怀里好好栽树。

可他忘记了,此时他是站在山梁上。不料一脚踩空,人就翻滚了下去。

没有来得及往医院送,老贫协就摔死了。他没有痛苦,他是带着美好离开了人间。

生命很脆弱,无论谁,无论地位高低,身份贵贱,哪天一脚没踩稳,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谁也不敢保证,死亡跟自己没关系。

老贫协的尸体是社员们用门板抬回来的。人就安放在他的窑里,等待着出殡。

村里死了人,开个追悼会,用来寄托我们的哀思。这话是毛主席教导的。那么,老贫协的追悼会怎么开,哀思要不要寄托,围绕这件事,大队长竟为难了。

村里有左派。左派说:“不能开,老贫协是思想变质了。不办手续,他睡女人,这可是个作风问题。贫下中农不能给这样的人浪费感情,掉泪水。”

社员们说:“还是得开,人不就死一回嘛。这些年,老贫协领着咱们早请示,晚汇报,他还算是个功臣。”

议来议去,都有道理。最后大队长就动用了权威宣布道:“我看追悼会就算啦!省得谁找麻烦。不过,人得厚葬!这事我做主了。”

所谓厚葬,也就是队里给出了口棺材。大队长还要挂帅,领着乡亲们,送老贫协最后一程路。这已经是破格了。大队长的话,一律是指示,也就没人再敢多说个甚。

老贫协的遗体只有乔巧儿独自守着,她是死人惟一的亲属。

灵堂没有花圈,没有烛光,没有供品,老贫协也没有寿衣。他仍然穿着那件老羊皮筒子,他死得相当简朴,可以说是无产者了。

如果丧事操办得富丽堂皇,人就眼红了。这样一寒酸,人倒心软了。前来吊唁的乡亲们,开始洒下伤心的泪水。

入殓的时候,乔巧儿跟主事儿的人说:“等等,叫我给他洗洗。”

老贫协不化妆了,给他洗干净了上路,这是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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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队长指示主事儿的人,按照乔巧儿说得去办。他还亲自端来了一盆水,帮着乔巧儿忙前忙后,两人配合着,给老贫协洗着,擦着。这时才发现,老贫协的眼睛还睁着。显然,他是恋着人世,恋着乔巧儿,老贫协不想走。

乔巧儿便哭了起来:“你就放心走吧!你不合上眼,你叫活着的人该多难过啊。”

大队长也掉泪了。面对死去的老贫协,他后悔地道:“哥哥,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叫你拦羊去。咱俩的账,等我到了阴间咱再好好算。阳世上,你的婆姨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要是我做不到,你就来拿我。闭上眼吧,我的好哥哥,我的个贫协哥哥。”

真情是无价的,老贫协听到了,死人的灵魂被感动,老贫协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发送老贫协的时候,大队长特意走在了队伍的前列,他这是叫乔巧儿看,看看他的人性美。

由于他的带领,左派和社员们,都争先恐后积极地跟上。大队长并且安排了村里的自娱班,带上家伙什儿,跟着灵柩,一路之上吹吹打打,奏出一段一段动人的革命歌曲,将老贫协风风光光地送到了墓地。

下了葬,抬埋老贫协的乡亲们都走了。乔巧儿还在坟上跪着,她把炖好的羊肉盛了一大碗,供上,叫老贫协吃。人在两个世界,老贫协已经吃不动了。

赊来的羊肉,做顿好饭,为的是高兴。可他却走了,这叫活着的人比死还难受。

大队长始终没有离开墓地,一直守护着乔巧儿。这对他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美人儿在哪里,他就应该在哪里。现在美人儿在落泪,而他的心情比美人儿更沉重。

“节哀吧。”大队长说。大队长参加过大人物的追悼会,见多识广,他说出话来不落俗套。

“我咋这么命苦。”乔巧儿经他一劝,更悲伤了,就扑到坟上痛哭起来。

大队长接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哭是没有用的。咱活着的人,更得保重自己。走,咱走,咱回,有我在,你还怕个甚?”

大队长很果断,他一把搀起了乔巧儿,扶着她往回走,给她力量。

无家可归,乔巧儿只好又回到了猪圈旁的窑洞里,她把这里当成家了。老贫协的家,就是乔巧儿的家,乔巧儿没有别的家。

当晚,乔巧儿坐在她所熟悉的窑洞里,她看看炕桌,看看锅灶,看看周围的一切,这个家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惟独她身边缺少了老贫协。

昨天,这里充满欢乐,那是因为她身边有了那个人,那是她的亲人,是他爱着她,她才有了欢乐。今天,他不在了,去了天边,他永远回不来了,欢乐也在这里消失了。乔巧儿守着空空的窑洞,她感到凄凉、无助,泪水又哗哗地淌了下来。她在内心里呼唤着老贫协,盼望他的灵魂可以回来和她团聚。

夜晚,月亮升在天上;光华似水,涌进门来;月光浓浓地洒满窑洞,这个家变成了一个飘缈的梦。

忽然风一吹,门敞开了,像是有人进来了。

“啊,别吓我。是你回来了吗?”乔巧儿又惊又喜又害怕。

“不用怕,是我。”果然有人进来了。

“啊,鬼!你是不是鬼?我怕。你快走,我怕!你赶快出去。”乔巧儿真的害怕了。

“甚话!我咋是鬼?你好好看看。”说话的人是大队长。

“啊,吓死我啦。”乔巧儿长出了一口气。

见是大队长,她看清楚了,一点也不错,乔巧儿这才不怕了,心里便也有了些安慰。

大队长像个知冷知热的兄长,他紧赶几步,来到炕前,把乔巧儿揽到了怀里。没有多余的话,他开始抚摸她,举止十分文明。他摸乔巧儿的头发,摸肩膀,攥着她的手,安慰她,让她坚强。他要叫她深刻地感觉到,她并不孤独,也不可怜,好日子还没有开始,他才是个真正爱着她的男人。

乔巧儿本能地依偎着他,一个人遇到不幸,陷入了困境,又有谁能挺身而出,让你往身上靠一靠呢!乔巧儿任他抚摸着,她享受着关怀,同时感动得她又哭了起来。

大队长说:“咱往好处想,咱不哭。咱一定要往好处想。”

乔巧儿说:“啥是个好?我出身不好,我好不了。”

“你能好。有我疼你,往后你比谁都好。”大队长说。

“那你疼我吧!我想好!”乔巧儿哭着并且希望着。

心灵沟通了,她想好。大队长就准备施展一下对她的爱。

他扑到了乔巧儿身上,亲她,说些做爱的情话,再不文雅了。他还伸手进去,摸她,那手在女人身上占便宜,一点不客气。大队长接着还要骑马挎枪,要把乔巧儿疼到深处。

面对权力,乔巧儿为难了。但她还是抽出了他的手,很不高兴地哭着跟他道:“我不想叫你这样疼我。”

大队长却一点也不退缩,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看你,男人都是这个疼法儿。不骑马,不挎枪,我再疼你,疼也疼不深嘛。”

乔巧儿不愿意跟他睡觉,就委屈地说:“那我不就成个破鞋了。”

这等于是彻底拒绝了大队长。可大队长却不死心,道:“甚是破鞋?老贫协他根本配不上你。我一个堂堂的大队长,要是能为你去死,我这就高高兴兴地去。你不是个破鞋,你是皮鞋!一般的人穿不起。”

他可真是一个惹不起的能文能武能细能粗的大男人。乔巧儿害怕他,却似乎又不怕他。她喜欢他,却似乎又不喜欢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畏惧三分是真的。乔巧儿含着眼泪道:

“大队长,我的男人刚死,我不想那样。咱缓一缓,等我心情好点儿了,就答应了你。”

大队长可着劲儿地把乔巧儿搂到了怀里。

事情有指望了,他亲了一下乔巧儿,高兴地道:“这还叫个暖人的话。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我等你,我还要耐心等,我决不再碰你一下,决不。”

这一夜,在乔巧儿面前,大队长的言谈举止确实很文明,像是一个从君子国里过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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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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