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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鹏试图像平常一样,翘起二郎腿,但镣铐阻止了他。“人看人,好像都是一样的。一群两足无毛动物而已。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便可以发现,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世界。有最高层,生活在其中的人,有着充分的精神和物质供应。然后,随着层数的降低,供应开始减少。到了最底层,所获得的能量,勉强能维持生存,而其精神供应,则几乎等于零。我本人,就生活在其中。”鲁晓飞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郭小鹏显然也感觉到了鲁晓飞的疑问。“以常人浅薄的眼光,肯定认为我在胡说。的确,我的生父,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从他那里,我继承了优良的思维基因。我的母亲,是一位也算知名的演员,从她那里,我继承了还算周正的容貌。我的继父,是高级干部,从他那里,我获得了一些旁人不可能获得的机会。这样的结构,其实已经规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鲁晓飞不能不说话了:“我见过许多类似家庭出身的人,并没有走你的路。”郭小鹏语调平和地制止她的插人:“请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你还有很多机会阐述你的观点,而我,满打满算,也顶多十个小时了!”他这么一说,鲁晓飞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郭小鹏接着刚才的那股气说:“人往前看,似乎充满了偶然,但到了总结的时候,回头一看,一切其实都是规定好的。你认识我的时间不长,没有机会看到我真正吃饭。平时在宴会上,我都是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吃。可一旦放开,我可以在涮三斤半肉之后,再来半只烤鸭和一个大冰淇淋。然后三天不吃饭也不要紧。我怀揣十美元到美国时,不凭借这个,连活也很难活下来。”鲁晓飞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郭小鹏察觉到了,随即切入到主题:“你们习惯于把人群分成罪犯和非罪犯。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坏人。并由此衍生出高尚、卑鄙等一系列玩艺儿。但我告诉你,一切不过是机会而已。穷乡僻壤的犯罪率低,根本不能说明那儿的人高尚,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选择。没有选择,就不会痛苦。我父亲当在派,被流放到海州,他一点都不痛苦,因为他只能来。我继父被打倒,他也不痛苦,因为他只能被打倒。我母亲改嫁到林家,别的不说,光是林小强对她无微不至的搔扰,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可她仍然不痛苦,因为有我和弟弟,她甚至连死都不能选择。”鲁晓飞心中一颤,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郭小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疑问”,解释道:“你可能会认为在林家这种高干家庭,怎么会有乱伦的脏事?可它就是存在。林小强是个性欲非常强烈的人,这肯定也来自基因,和林子烈早年对我母亲的搔扰,如出一辙。林小强搔扰度最强的那个阶段,正好是林子烈被打倒的那个阶段。有一天晚上,他溜进我母亲的房间,不顾母亲的哀求,强行非礼。就在这个时候,只有四五岁的我,拿着一根我勉强能拿动的棒子,一棒子打在他的后脑上,把他打昏了。”
鲁晓飞见他嘴唇颤抖,便把水杯推了过去。
郭小鹏的声音低缓下来:“你们这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是体会不到我的内心的。我承认,有很多人的家庭经济条件还不如我,吃上顿没下顿的。但父母的呵护起码还是有的,自尊还是有的。世界上,什么事最大,吃饭的事最大。咱们从吃饭说起。我明白我在林家的身份,好的东西别说吃,就是想也没敢想过。他们吃白菜心,我吃白菜帮子;他们吃瘦肉,我吃肥肉和皮。这都没的说,这都天经地义。可有一次在吃鱼的时候……”他抬起眼皮,陷入回忆,“我从小就喜欢吃鱼头。这东西在林家是没人吃的。我不在,就喂了猫。可那一次,林小强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吃鱼头。我不干,就和他争了起来。结果,鱼头他吃了,我还被打了一顿。你知道是谁打的我吗?我的亲妈!亲妈啊,亲妈!”喊完这两句后,他又变成刚才的语调,“我从小还喜欢看书,这当然也来自基因。可书是到不了我手里的。记得起先是林小强拿着看,我在他后面看。后来他发现我能很快理解之后,先是嘲讽我,真是‘老鼠生儿会打洞’。接着就立刻恶狠狠地说:我决心彻底清除你身上这股臭老九味。从此以后,我在这家里,一本书都看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到书店去看书。某本书一天看不完,怕别人买走,就悄悄地藏在书柜后面。学习在我,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在小学,我从来都是第一名。毕业时,我考了海州市第一。林子烈也高兴了,因为我毕竟从理论上说,是他的儿子。他问我想要什么。大的、贵的,我是不会说的,即使说,也是白说。想了半天,我要了一双回力鞋。”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天花板,“那是一双多有弹性的鞋啊!到现在,我鳄鱼皮小牛皮、小羊皮,什么样的鞋没穿过?可我还是忘不了那双回力鞋。”他的语调陡然一转,变得阴沉,“可是第二天,那双鞋就不见了。我找啊找,最后终于在林宅的后面林子里找到了它的遗体!可以看得出,它死得很惨:有人带着极度的仇恨,一点一点把它给毁了。总而言之,凡是我需要的一切,都要费尽心机去争夺。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懂吗?”
鲁晓飞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少年的困苦,变成动力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郭小鹏点点头。“这你说得对。我经过思索,明白了我的处境之所以如此悲惨,原因只有一个:没有权!从懂得这个道理的那一天起,我的一切,都围绕着获得权力这个中心进行。大学毕业之后,我决定到美国去留学,因为这是终南捷径。在这个问题上,林子烈通过他的影响,帮助了我。也正因为这,我才让他的儿子林小强,一直活完了上一个世纪。”他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谁知道这小子,在监狱里面壁五年,自以为像基督山伯爵一样,悟出点道行,跑出来找我算账。典型的以卵击石!”
鲁晓飞道:“你通过努力,学成归来,不也很快获得了你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还要挺而走险?”
郭小鹏笑了笑:“学习使人获得一切,绝对是误导。我从一无所有到海州药业的总裁,每一个台阶都是血淋淋的。我事业的第一块基石是在美国奠定的。万事开头难,为了它,我采取了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美国特有的、人性的、反人性的各种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鲁晓飞问:“肯定不少是非法的。”
郭小鹏颇为自信地说:“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就是前者是制定规则,而后者是得遵守规则的。”
鲁晓飞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监牢里的大人物”。
郭小鹏浑然不觉,继续说:“这些手段很管用,使得我有机会广泛地采集到他人的智力资源和货币资源。我带着它们回到海州,自然不一样。如果只是一顶博士帽,我顶多也就是个费经纬那样的总工程师。这个总,那个总,我告诉你,在海州药业除了我,别人都是打工仔,无非是分个大小而已。”他略顿了顿,又接着说,“资本本身就有扩张的特性。美国带来的一点钱,海州药业一开张便捉襟见肘。于是我开始向林小强发起攻击。”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很残忍,“我至今认为,把林小强从一个企业家变成一个囚犯,直到变成一具尸体、一小撮灰烬,是我的代表作。”他再度进入平常叙述,“在周密的计划下,林小强的资金,流入我的海州药业。林小强的人和事业,也像我当年的回力鞋一样,被一点一点地粉碎。”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与此同时,我个人的事业却如日中天。”鲁晓飞略带些讽刺意味地问:“作为一个有十多亿资产、数千人企业的董事长兼总裁,你手中掌握的权力已经很不小了。”
郭小鹏眯起眼睛:“你从来没有拥有过权力,起码没有过大的权力,所以你没有资格和我谈论权力。权力的实质,就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别人,控制多少人。比方我的继父,作为省委副书记,以你们平常人的眼光看,权力不算小了吧?但这权力是别人委任的,也就是权柄在别人手里:一纸文件下来,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即使在平常,他也要战战兢兢的,生怕别人剥夺他的权力。你真以为他把林小强送进监狱是大义灭亲?不是!绝对不是!林小强的存在,不说使得他的权力生涯发发可危,起码已构成很大的威胁。作为一个资深的掌权者,他一定要切除这个癌肿。对于他来说,作为权力符号的职务,就是他的一切。”
鲁晓飞认为时机到了,应该弄清自己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了,于是问道:“你对权力的追求和热情,我多少能理解一些c但你为什么要去触犯法律呢?而且如此地伤天害理?”
郭小鹏又浅浅地一笑,这次的笑不像刚才那样生硬勉强,多多少少有了些自然的成分,语调也沉实有力,富有了一些节奏感:“只要能达到目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手段。说到底,权力就是控制力。一个人想控制另外一个人,可以用各种手段:比方职务、比方金钱、比方美女、比方学位。但这些都是浅薄的。人一旦想开了,职务可以不要,金钱和美女就更不在话下了。可否请问鲁晓飞警官,在你不算短的从警生涯中,可曾见过一个成功地摆脱毒品的人吗?不管它是海洛因还是冰毒?”鲁晓飞平静地回答说:“从统计数字上,百分比并不低。”郭小鹏又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态:“那些所谓摆脱的人,有些是死了,有些是因为没有钱或没有机会再接触毒品。但这并不是真正地戒了毒。林小强就是好例子,别看他在监狱呆了好多年,稍微给他用一点毒品,他立刻就成了马戏团的猴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我告诉你一个真理,要想控制人,没有比毒品更完全、彻底的了。你可能认为你能控制住你自己,而实际上,你至多不过能控制你的手不伸向别人的钱袋,脚不迈进监狱的大门,眼睛不去摄人心魄。而你根本无法控制你的肝脏分泌多少酶、胰脏分泌多少胰岛素!更不要说你的心跳频率、大脑中的潜意识和血压了。而这些药物都能做得到!”
鲁晓飞的心灵被强烈震动着:这是一个被异变扭曲的灵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她顿时对他的夸夸其谈感到一阵恶心,冷冷地说道:“你受到的污染我无可指责,可你污染别人的行为我感到痛恨。人的真善美天性或是说追求真善美的本能并不是空洞的概念,它是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你要是个人,你就不该丢弃这些最人性化的宝贵财富。我一直在想,你要是把你的才华,都用到正地方,该有多好!也许我们就不会这样坐在这儿对话了月p将是一个美好的结果!”
郭小鹏显然被触到了痛处,脸上一阵抽搐,可他是个不肯认输的人,尤其是面临即将降临的死神,他必须在精神上顽固地挣扎着保存最后一点点领地。他淡淡地说道:“看来我讲了半天,都是白讲,都是在对牛弹琴!”他无法再想出更好的说辞,突然变得很激动,“我是个最有人性的人!我渴望幸福,我追求美好,可我得到的是满身心的伤痕,是一种被强奸的结果!我绝不会贡献,把我的血肉连同灵魂跪送上魔鬼的祭坛!我只要报复!最大程度的报复!”
鲁晓飞试图再作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