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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视下步步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
“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平天下大势,处处起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门,喊道:“梦姑,开门哪!〃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而去。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大哭。
梦姑哭得上岂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乔氏语无伦次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你丈夫了…………”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乔氏心里一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失身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象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啊!……”“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作梦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
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指路的小伙儿呀!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泪滔滚滚。
这哭声几乎听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的饮泣……四“禀太太,有位夫人来拜望。〃顾媚生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台新咏》,左手仍然抱着她那个装纱点银、香气袭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弯眉,说:“糊涂!为什么不报来客府第?〃老仆连忙躬身,诚惶诚恐地说:“来客不肯明言,只说是太太的故旧……坐着八抬大轿,仆从烜赫……”顾媚生想了想,说,〃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老仆下楼去了,顾媚生这才把〃小相公〃递给身边的保姆,站了起来,端茶盏用香茶漱漱口。丫环赶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罢,又赶忙退下。但顾媚生并不急着下楼,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细刻着云朵仙鹤的椭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门、二门、前院,外面却看不见她。
随着家中老仆,先进来两个艳妆的丫头,跟着,一位贵妇人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慢慢走进来,身后随着两个丫头,丫头的背后是两个穿号衣的老仆。再看那贵妇,披了一领镶金嵌银的湖色披风,头上蒙一幅如云似雾的面纱。顾媚生不快地想:尊贵也罢,矜持也罢,犯不上到我家来摆!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快下楼去到内花厅,早在进门之前,就把亲切、灿烂的笑堆上面庞。跨进花厅,她心里一惊:来客已除去面纱披风,侧立壁前,观赏那一幅宋代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此人下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对襟薄绸衫,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上头顶,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扁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面貌虽然看不见,但风姿绰约,淡雅如仙,令顾媚生为之目夺。
听到脚步声,贵妇转身面向主人,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款款地说:“顾太太,久闻大名,特来拜望,不见怪吧?〃顾媚生笑着寒暄:“拜望二字,实不敢当。请坐,请茶……”她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识……她称自己顾太太,难道是江南宦门的家眷?
“顾太太别来无恙……你真的不认识我了?〃顾媚生仍然妩媚地笑着,那双有名的号称横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饰下,极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非常得体地、决不使人见怪地轻轻摇了摇头。
来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开时节,在姑苏虎丘西施井边,银炉焚香,义结金兰……阿姐,你当真记不得了?〃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苏白道出,立刻勾起顾媚生那遥远的回忆。她惊喜地一把捏住来客的双手,失声喊起来:“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顾媚生动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态,又激动又急切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两次劫难怎么逃脱的?如今在何处安身?为什么到今天才来看我?这些年叫我好想啊!……”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地淌了下来。
素云微笑地拍着顾媚生的手背,温柔地安慰着:“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吗?甲申、乙酉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专来找阿姐叙旧的呀!〃顾媚生慢慢安静了,听到素云在〃叙旧〃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立刻会意,说:“这里不好讲话,快跟我上楼,到我房里去!〃她拉着素云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向庭院深处。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风姿,好气度。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消受你这一代佳人哟!……你看你,仆从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个金龟婿,做起了夫人,对不对?……他是谁呢?在京师吧?在哪个衙门当差?〃素云笑而不答,只说:“阿姐,你样子没变,性情也没变,还象早年那么活泼的。结拜的时候,论年纪你是阿姐,论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哟!惫嗣纳Φ溃骸罢庑┏轮ヂ槔霉茸樱髂慊辜堑盟*〃十五年前,她们都是不到十六岁的姑苏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苏人称之为荷花生日,她们相约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结拜。她们都精通诗书旗画,选择的时间地点很有诗意。她们愿自己象荷花那样美丽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们一样,是美人,也是个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西施终于有个与心爱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结局,那也正是她们所向往的。
两人携手走进顾媚生的香闺,抱着〃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连忙跪下请安。素云立刻上前抱过〃小相公〃仔细欣赏,笑道:“真正名不虚传。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带一个弟弟来!”“你也听说我家'小相公'了?〃顾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骂我是人妖!才不理他们呢,人妖就人妖!
咱们生来是挨骂的命!再说,女人家生不出儿子,丈夫再疼爱,亲戚朋友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要骂的,什么母鸡还生蛋,母猪还下崽的,讨厌死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啊,顾太太三个字怕不重过千斤!〃说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动:素云上楼一见木孩子,就称〃小相公'方才进门,第一声就喊顾太太。十多年不见了,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
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这话怎么讲?〃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