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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一日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这几日,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明日,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宫吗?”“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宫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宫的规模,却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宫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鹤。宝座后有绣了日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玉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内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户部侍郎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学士:李霨、王熙、冯溥、吴正治、黄机、宋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内外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内监以外,只有内国史院大学士额色赫、内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内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书科尔坤几员满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日的语调。大殿太高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朕亲政以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职,共弭灾患。〃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国家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奸,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暱,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党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党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洗涤肺肠以新政治!〃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探,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
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身材瘦小,显得十分精干,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着一叠本章,高声喊道:“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色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满面怒色,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当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着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干著称。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足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郎,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
——五——
内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满了小院,老干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干藤枝纠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缠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簷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唯一汉官。不多时,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常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启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堂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内大臣坐阵,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满尚书主审,平日审案的汉尚书、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满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交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欢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内藏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交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色,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科尔坤较为爽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四名满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祝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姿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满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私人。至于关节本身,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高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四名满官这才明白。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正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启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其列位对科场不熟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苏克萨哈和鳌拜交换一下眼色,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阴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