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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皇帝在学士王熙、冯溥陪同下,在西苑万善殿召见两位高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会寺住持憨璞性聪,他后来被请入万善殿与皇上谈佛法、讲禅机,很得看重,赐号明觉法师。皇四子夭亡,顺治心绪恶劣,十分消沉,广购佛像,并在信佛的太监们怂恿下,决意召请南方高僧来京说法。憨璞性聪于是推荐了他的两位法祖:玉林通琇和木陈道忞。今天在座的另一位高僧,便是龙池派禅宗第四代得道高僧中的玉林通琇。他已到京有些时日了。
召见礼节、见面问安等等已经过去,谈话继续着,神秘而吸引人,福临简直有一种忘形的明慧感。玉林通琇那稳如泰山的打坐姿态,长眉疏髯、清瘦宁静的面庞,从容蔼然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里那超凡脱俗的光亮,使福临象发热的病人在额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样,心下的躁乱顿时化尽,无比清爽。他带了几分敬仰说:“从古以来,治理天下都是祖祖相传,日理万机,不得闲暇。如今朕好学佛法,从谁而传?〃玉林通琇道:“性聪来书,称皇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性敏捷,时以万几之暇,体究禅宗。今蒙皇上召对,果如所言。老僧观皇上,乃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性,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故为天下之至尊。〃听一位高僧这样揄扬自己,福临心里非常高兴,笑道:“朕想前身的确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见僧家明窗净几,总是低回不忍离去。”“皇上夙世为僧,未曾忘却习气。〃玉林通琇点头道。
福临兴味更浓:“朕再也不能与人同睡了。凡临睡时,都命一切诸人出去,才能睡得着。若闻得一些气息,则通夕辗转不寐。”“此亦习气使然。有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老和尚此诀真古今未发之妙!〃福临欣然又问:“参禅悟道后,人还有喜怒哀乐么?”“逆之则怒,顺之则欢。”“大都如此,参禅还有何难?〃福临笑问道。
“也不难。不见庞公云:'难,难,千石油麻树上摊。'庞婆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却是灵照超过庞公、庞婆。”“正是。参禅学道,不需别处寻讨,但二六时中,向穿衣吃饭处会,行住坐卧处会,于此平常心即是道,无憎爱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盘之固执,钻骨髓之治疴,冷地里忽然觑破,始信从前都枉用了功夫!〃福临心顺口服地赞道:“老和尚说的是!哦,请问,寿昌无明和尚与云门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识吗?”“二老悟不由师,而知真行卓。无明和尚有偈云:'冒雨冲风去,披星戴月归,不知身里苦,难虑行门亏。'至于湛师,则云流天空,事过即忘,尤称无心道人。〃福临称羡不已,又问,“还有个雪峤和尚,听说他性情真率,从不事事,末后示寂又十分超脱。老和尚可知此人?”“雪大师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微疾,次日亲书一纸示众云:'小儿曹,生死路上须逍遥,皎月冰霜晓,吃杯茶,坐脱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时,果然索茶饮,口唱雪花飞之句,奄忽坐化。“福临听着,无限神往。高僧那圣洁的、超凡脱俗的事迹,神秘而富有诗意,对他这个在红尘欲海中沉浮得伤心、厌倦的人,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他问起的几位老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师,不但佛学精深,诗文素养也都很高。福临情不自禁地说:“朕极喜雪峤大师书法。先老和尚磬山与雪峤师兄弟书法孰优?〃玉林通琇淡淡笑道:“先师学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师天资极高,学力稍欠。故而雪师少结构,先师乏生动,互有短长。先师常对琇讲:'老僧半生务作,运个生硬手腕,东涂西抹,有甚好字,不过亏我胆大罢了!'〃福临笑道:“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长书法的所在!挥毫时若不胆大,则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圆活。老和尚书法也极好,字画圆劲,笔笔中锋,不落书家时套。不知老和尚楷书曾学什么帖来?““通琇初学黄庭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
一向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胸,往往落笔就点画走窜了。〃福临道:“朕也临此二帖,怎么到得老和尚境界。”“皇上天纵之圣,自然不学而能。但通琇辈未获一睹皇上笔下龙蛇势耳。〃福临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笔架宣纸放在书桌上。他选了一支大笔,迅速濡毫,写了一个〃敬〃字。他写得来了兴趣,起立往八仙桌上,连书数幅大字,和尚和学士都凑过来看。福临搁笔,拿了最后一幅给玉林通琇看,笑道:“这幅如何?〃玉林通琇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赐给通琇。“福临笑着连说〃不堪不堪〃,通琇已从福临手上轻轻拽去,连连致谢说:“恭谢天恩。〃福临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祯帝的字才真可称佳呢。〃他立命小内监取崇祯字幅和书桌上的常读书过来。
福临拿崇祯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琇展示,赞不绝口。
玉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点头,不说什么。这正是他的特点:皇上不问,他决不强自奏对;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坏,显示出清净无为的佛门子弟的格,这就更使福临钦佩。
福临又指着内监抱来的十多部书,说道:“这些都是朕读过的书,请老和尚看看。〃通琇细细翻看一遍,《左传》、《史记》、《庄子》、《离骚》以及先秦、两汉、唐、宋、元、明著作,无不毕备。通琇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占通今,真乃夙世之大智慧!〃福临微微叹息,道:“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而失学。十三岁上,九王谢世,朕始亲政,但批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每辰牌至午,除处理军国大事外,经常读到夜晚。不过顽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记。每到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过血。从老和尚来,朕才不苦读了,今唯广览而已。〃玉林通琇确实动了真情。他原先只对这个夷狄之君能说流利的汉话,有这样高的汉文素养感到惊异,听了这一番话,他很感动,说,〃天子如此发愤,实在历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参禅悟道,决计不难。〃一阵醉人的甜香,随风飘进万善殿。福临深深吸一口气,道:“真香,仿佛是丹桂。老和尚以为如何?〃通琇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节。〃福临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却了。下午还要往皇太后处拜节,不能久坐了。他日再来拜会,求老和尚赐教。〃通琇连称〃不敢〃,逊谢着送皇上出殿。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满身是花,嵌在绿叶枝干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白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边风光了?”“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精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谈别有意趣,谈兴正浓,没有就走的意思。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顶端,说道:“老和尚说到古今词赋,朕以为,纵观历代,词如楚骚,赋如司马相如,都是所谓开天辟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苏轼,他的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这前后两篇,哪篇最优?〃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说:“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福临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和尚论得极当,与朕意一般无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他竟背诵起《前赤壁赋》来,有声有色,非常流畅,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荫,望着松荫之外的阳光绚丽的天空。不,他已经视而不见,完全步入苏东坡勾画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笄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王熙、冯溥和性聪都听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抚摸着稀疏的长髯,很是入神、专心。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交换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带了点自豪的味道。福临问:“老和尚,朕念得可对?“玉林通琇实实在在地答道:“一点不错。〃福临道:“前后相较,晋朝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朕也为老和尚背诵背诵。〃福临接着就诵起那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辞官归田的东晋彭泽令的佳作。从序言开始,一字不差,如行云流水,真挚明朗。象所有想要显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样,福临也流露出那种小小的得意。听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诵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不仅滑稽,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博古通今的学士也罢,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罢,都又恭敬又惊异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骚》。《离骚》很长,朗诵到中间,便有些磕绊错序。福临自己先笑了,说:“久不经意诵读,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性聪眼里,在王熙和冯溥眼里,皇上不仅博学多才,和蔼可亲,而且天真烂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脱,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液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临更加豁然开朗。岸边垂柳又长又密,仿佛梳妆的美人垂下的长发。溶溶碧波,倒映着荷叶莲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远望,竟是一碧无际了。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入福临心脾,他全身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欲仙的遐想。不是吗?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水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白云飞,黄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骚》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声,倍加清越。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宫人们合声唱来,别有情趣。刚才还在万善殿背诵《离骚》,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吗?……转过水湾,远远的一座高阁簇拥在绿天花海之中,那是刚建成的莲花阁。歌声更强了:“那湘君啊,兰旌横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听瑶琴宝瑟参差曲,想碧杜红蘅飘渺香。还惆怅,空盼着九嶷如黛,几时对二女明妆……”尤侗的《读离骚》被送进宫中后,福临很喜欢那文采。后宫识汉文的妃嫔有数,而懂词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临看罢,就把本子交给了她。他曾有意令宫中乐工演习弹唱,谁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里还有兴致!如今,能够如此体贴他的意念,竟令宫人们演习出来,还能有谁?福临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骚》。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