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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如水-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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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一针一线都不挂,疯疯狂狂,像那次在那墓里一样跳一场,然后舒舒展展躺在你面前,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儿我。”我并不感到她这话来得突然和意外。我仿佛最爱听的就是这当儿她说这样的话。我完全被她的表白感动了,像我百分之百感动她样,她也百分之百地感动了我。我不知道那当儿我脱口而出的话是思谋已久,还是随口说出的一句为了证实她诚心纯度的一句话。我望着她的脸,望着从她耳后翘到耳前的一撮黑头发,心里荡漾着少有的惬意和快活,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她好像对我这样的问话有些吃惊和不解:“你不相信我?”“信。”我说,“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最想干啥呢?这会儿我突然极想抱着炸药像董存瑞那样把程寺给炸掉;想你我一丝不挂在程寺庙里的光天化日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上一次那事儿。”她问:“你咋总有这想念?”我说:“不知为啥儿,就又突然有了这想念。”她说:“炸掉程寺也不是我们革命的目的哩。”我说:“可我自小看见程家人在那集合拜祖时,就想着有一天要扒了那程寺和牌坊,炸了那程寺和牌坊。”她把蹲酸的腿轻轻动一动,又小心地站一站,重新蹲下来望着我的脸。“为啥要在程寺里边疯上一次那事哩?”我说:“ 要能在程寺疯一次那事儿,比在程寺的脸上打耳光,比朝在程寺的心窝踢一脚都叫人舒心哩。”她问:“你说我们还会出去吗?”我说:“不知道。”她说:“能出去了你说咋样我们就咋样!”这时候,屋子外有了脚步声,有一名士兵从天窗下爬上木梯,到窗前推开窗子朝里望一眼,又下去木梯不知朝哪走去了。他这一来一往,使我们明白外边彻底天黑了,已经是吃过夜饭很久了。我们忽然感到了饿,感到了小腿发酸脚发麻。我很想叫住那看我们一眼走了的人,让他给我们弄些饭吃,或者端一碗生水喝一喝,可他的脚步声又由近至远消失了。我们决定只要再有人来看我们就向他要饭吃,向他要水喝,可我们没想到那一夜竟再也没人登上窗口看一眼我俩了。我还是把我们在特殊拘留室受到的具有革命历史意义的惩处估计不足了。在饥饿降临时,在我俩因为说话口干舌燥时,在终于在那凳上站站蹲蹲,蹲蹲站站熬到半夜时,我们体会到了我们受到的惩处的残酷性。瞌睡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袭过来。剧烈的光亮刺着眼睛像针样扎在我们的眼球上。凳面上的三颗发亮的铁钉尖儿在两只脚间张牙又舞爪。不能坐,站着时两腿发软,蹲下时双脚发麻。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煎熬过来的,蹲蹲站站,站站蹲蹲,实在瞌睡时就蹲在那儿用双手抓住凳沿小打一个盹。屋子又大又空,天窗前又没有哨兵,只要一迈腿我们就可以下去凳子,躺在地上睡一觉。然而,我们不能下。我们也绝然不会下。只有我们明白,一旦踏上地面的主席像,一旦碰倒了地上的石膏像,一旦踩住了毛主席语录的哪个字,那将是何样的过错和罪恶,就是你对你所犯的罪恶不讲一个字,你这一踏一碰的罪恶也远比你犯下的罪恶大得多。我们是从革命风浪中走过来的人,我们是地道的革命者,我们能最深刻的理解、领会走下凳子的严重性。我们聪明、智慧,富于才华,我们决不会把我们自己送向政治的断头台。到了下半夜,世界彻底无声无息了,我们隐隐地听到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工厂的机器声,还隐隐地感到有两列火车从铁轨上轧过的隆隆声。我们从那声音中判断出,我们距县城少说有三十里,或者五十里。夜露的气味凉凉地浸到拘留室里来。剧烈的灯光的灼热使我们越发感到瞌睡的不可抵抗和反对。我们有几次打盹儿时候差一点跌下高凳摔倒到毛主席的像上去,有几次因为瞌睡往凳面瘫坐时,被那尖钉儿扎破了屁股上的肉。有一次红梅被钉子扎中了,她啊呀的尖叫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得纷纷落下来,可醒来后,瞌睡依然在眼皮上黏拽粘贴着。她说:“爱军,我们怕熬不过去这份酷刑哩。” 我说: “ 你瞌睡得受不了?” 她说:“早晚我俩得从凳上摔下去成为现行反革命。” 我说:“事情往往是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转机也就出现了,胜利也就出现了。” 她说:“我脚麻、腿软,眼皮酸,我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啦。” 我说:“你抓住凳沿闭着眼,一边放心大胆地打盹儿,一边用心听我数数儿,数到十你就睁开眼,睁不开了我叫你。” 她就抓住凳沿把眼睛闭上了,我一边查数儿,一边盯着她,看她头有些歪了就忙叫醒她。我们就这样一人打瞌睡,一人查着数儿在观察,数到十或十几就把对方从瞌睡中叫醒来。我们用我们的毅力和智慧终于把那漫长的一夜打发过去了。天亮时,那个年轻的士兵拿着刚刷过牙的牙缸、牙刷把门打开后,他把牙缸、牙刷放在门里脚地上,把那四行水波纹的毛主席像胡乱地往两边挤挪着,腾出一条路,露出两行莫名其妙、笔画简单的粉笔汉字或部首,从那汉字中间到高凳面前立下来,瞅瞅两凳间的毛主席像,见没有脚印或别的痕迹儿,便弯下腰借着从门口射过来的日光,去那像上找脚纹或手纹。当他认定我们没有踩那张毛主席的巨像时,又去看我们凳后、凳左、凳右的画像和语录。他至少在那凳子周围看了十分钟,终于确认我们一夜没有走下凳子时,便一脸惊异地抬头瞟着我们俩。我说:“我们真的一夜没下去。”他说:“你们是第一例在这凳上坚持了一夜的。”我说:“我们又饥又饿,你们总得让我们吃些啥,哪怕让我俩喝上一口汤。”他说:“有吃的,也有喝的,可我让你们吃喝了,怕就该我站到那凳子上去了。”我说:“不能不讲一点人道主义吧。”他说:“交待吧。交待了你们就可以从凳子上下来了,别到最后不仅老实交待了,还又罪加一等成了现行反革命。”我试探地问,“让我们说啥呢?”他冷冷地望着我:“你问我?犯了啥罪你自己最清楚,不想说你就在凳上等着罪加一等吧。” 这样说完,他又开始倒退着走,把挪到边上的石膏像重又一个一个放回原处里。有时候,似乎是忘记了那个石膏像应该在哪儿,他会把石膏像倒过来,看看像底,又看看地上的简易汉字或部首,换一个石膏像放到那个汉字或者部首上。他的这一举动,入迷地吸引了我和红梅,我们听不清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啥,可我们看见他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看见了他挪开石膏像的中间靠我们这边的两行水波纹像下的汉字和部首,第一行的前面五个是“ 五、山、委、辶、月” 第二行前面五个是“ 人、水、水、扌、云”,后边的看不清楚了,也记不清楚了。为了把这两行十个汉字和部首迅速刻在脑子里,我立马把它变成两句话:“ 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云”。待那年轻士兵退出审讯室,我把这两句话在脑里念一遍,望着红梅说。“你记住那像下的字儿没?”她说:“我记了七、八个,前面是五、山、委和啥,后四个是人、水、水和手。”我说:“你知道啥意思?”她说:“知道了我们就可以走下凳子啦。”我们开始猜 测“ 五、山、委、辶、月” 和“ 人、水、水、扌、云”这十个汉字和部首与毛主席像是啥关系,每个汉字和部首所代表的毛主席像为啥一定要面西,或者面向东。我们知道每个字或部首都表示一座像,可不知道每个字与字或与部首之间到底啥联系。我们很长时间沉浸在那种游戏的猜测中,想以此忘掉饥饿、口渴和困顿,以此打发难奈的时间,以期让它从我们面前尽快走过去。我们猜想笔画多的字是代表大一点的石膏像,可发现压在八画的“委”字上的石膏像却恰恰是毛主席的半身像,仅有拳头那么大。我们猜也许是笔画少才代表体积大的石膏像,可我们又发现一个一尺多高的毛主席全身像正好压在有四画的云字上,而仅有两画的人字上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膏像。我们猜想字儿上的像都是面向东,或者东南和东北,却发现偏旁部首上的像也是面向东。我们猜凡是部首上的像都是面向西,或者西南和西北,可“氵”上的像又偏偏是面向正东方。我们猜每个字或部首组成起来一定是一句话或是一个成语,再或一句诗,可我们往死胡同里追究都没想出“ 五、山、委、走、月” 是啥含意儿,没想出“ 人、水、水、手、云” 到底含着啥意义。但我们认定上句的“月”和下句的“ 云” 一定是对仗相应的。我们想尽了我们所知的唐诗和宋词,想尽了我们能背下的可怜的几句古诗中有“云”有“月”的句子,却都不能和“ 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云” 牵连起来,让它们发生某种联系,而使打开革命阵图的钥匙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们能背毛主席的全部诗和词,可毛主席的诗胸怀全人类,大气又磅礴,压根儿在毛主席的诗中找不到吟云弄月的句子和唱吟杨柳的意境。我们在猜想那字和部首的过程中,最终走进了死胡同,就像走进一间黑屋门被关死了,像走进一条沟里迎面撞来了悬崖和峭壁,我们不得不扭头重新走回来。“我们怕死都猜不出那些字和部首是啥意思。” 红梅说完,把目光从那四行水波纹的石膏像上移开了。这当儿,我看见不知啥儿时候被推开的天窗前又有哨兵在晃动,看见日光从窗前射进来,像一个探照灯的光。时间大约已是半晌儿,从那日光中我感到了有炎热开始在屋里漫散着。红梅站着在揉她的膝盖儿,在捏她的小腿肚,捏完了又用拳头在撞她的脚面和脚跟。我们已经在那凳上站着、蹲着过了一夜大半天,最少 15 个小时了,如果今天关书记不派人来和我们谈,我们就要在那凳上再蹲一天又一夜。这一天又一夜,如何让我们蹲蹲站站、站站蹲蹲熬过去,成了最残酷的斗争和敌人,不消说,最终败将下去的可能是我们。可我们不能在没有经过正式的谈话———哪怕是审讯,就把一切说出来,不能在壮志未酬时就把我们自己出卖掉。我们必须要见到地委关书记。我们毕竟是关书记赏识的红色接班人,也许因为我们革命的功绩和成就,关书记会把我们的过错一笔勾销的。至少说,关书记官大量大,一定会宽大我们的。刘处长在最终离开我们时,不是说:“有人杀过十几个人还照样当官呢,你们的事有啥儿大不了。” 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革命中的规律和逻辑关书记不会不明白,不会不通达。重要的是,我们要等关书记来,最少等关书记亲自派人来。而当前,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难熬的时间打发掉,设法在那五寸宽、八寸长的凳面上,让自己忘掉口渴、饥饿、腰酸、腿困、筋疼和脚麻,千千万万不能从凳上掉下来,不能一脚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红梅说:“爱军,今天会有人提审我们吗?”我说:“不管提审不提审,我们都不能掉到凳子下。”红梅说:“ 爱军,今儿白天熬不到黑,我就会从凳上栽下去,就会踩到毛主席像上的,我的两个小腿和脚脖已经肿得和发面一样了。”我让红梅把裤子撸起来,果然她的脚脖和小腿一样粗,又明又亮,闪闪发光。她说:“ 咋办呢?我们就在这凳上等死吗?”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不想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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