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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一年中召开的族议里,倒有大半集中在人事、权力分配之上——这也正是一般流影谷成员暗中称族议为内斗大会的主因。事实上,当同西门晔一道回京的部下们得知族议即将召开之事时,心下都不禁为自家少谷主暗中捏了把冷汗。
可不论众人心下如何担忧,流影谷内部又因而掀起了怎么样的波澜,族议仍是如期于巳时展了开。
族议的地点向来在北园中心的居易堂。可当西门晔将一应仪容打点妥当来到居易堂时,往日议事时呈马蹄形排列的九张太师椅却给人挪了位置,其中八张于堂前一字排开,剩余的一张则孤零零地背靠大门与前头的一字相对。
至于那张孤座究竟是为谁而设的,不必猜也晓得——如此安排也不知是谁授意的,竟连这等将他当犯人审的态势都摆了出。看来他的几位亲戚……是打算借此机会进一步试探他和父亲的底限了。
心下思量间,但见堂后几人鱼贯而出,正是连同西门暮云在内的其余几名流影谷核心人物。谷主以下,二执事西门练云,三执事西门逸云,此三人乃西门家嫡系出身;四执事西门浩、五执事西门清则是上一代才分出去的旁系,亦是谷内旁系的头领人物;再来则是代表外姓势力——尤其是出名的流影十胜——的客卿,孤塔一剑邵青云。
而后是陪于末席的两名年轻人,一是西门昊,西门练云之子,人称流影谷年轻一辈的第二把交椅;二是西门阳,此人本是出身于一支地位极低的旁系,后因才智不凡而给西门浩收为义子,和西门昊相同,均是年轻一辈中被认为有资格与西门晔竞争的继承人选。
进到室内时,见着桌椅的摆设,事先并不知情的西门暮云微微皱了皱眉,却终究没多说什么,径自带头入了座。堂前的西门晔则是含笑依礼同几名长辈请安之后,神态如常地坐进了那张太师椅中。
以他的心术修养,且不说这等小手段能否起到一丝作用,即便真有什么作用,也绝不至于让他有所失态——出生至今三十年,他真正给逼得在敌手前失态的,似乎也就只有淮阴那一遭……相比于软肋全给对手掌握的那趟会面,眼前的阵势虽大,却远未到足以令他头疼的地步。
至少,刻下的他不仅心中全无半分忧虑,亦连半分紧张都无。
众人依序坐定后,居于主位的西门暮云略一颔首示意族议可以开始,而旋即阖上双眸、摆出了一派置身事外的态势。西门练云等人虽早习惯了他如此作派,可今日己方已是摆明了要朝其子西门晔发难,他却依旧稳如泰山,也不知是认命了、亦或是另有盘算?饶是几人早已认定他内伤未愈不足为惧,心下却也不免有了几分惴惴。
没有忽略前方几位叔伯眸中闪现的迟疑,西门晔心下冷冷一笑,面上却只是一个挑眉,启唇道:「三叔和大堂伯摆出如此阵仗,不会只是为了让小侄前来叙叙久别之宜吧?若是如此,咱们还是赶紧由居易堂撤了,改到明华轩设宴才好。」
他口中的三叔指的是西门练云,大堂伯则是指西门浩,乃是流影谷内除己方外另两大派系的头领人物,各自扶持自家看重的子侄同他争位。今日之所以召开族议,便是这两位联手发起——除谷主外,临时族议须得有两名以上执事级人物发起才得召开。西门晔身为少谷主,与执事平级;客卿亦同。
至胜西门昊和西门阳,地位却比在场的每位都要矮个一阶以上,虽有资格赴会,却没有主动发起族议的权力。
西门晔的态度虽连半点恭敬都欠奉,但以眼下的态势,谁也不期待这次族议能在平和的情况下进行、落幕——事实上,几名对立之人还巴不得西门晔火气大到失去冷静而露出可趁之机——也因此,正对着西门晔的西门练云心下虽有些不悦,却还是一派可亲地笑了笑,道:「晔儿舟车劳顿,确实也需得好生歇息……这样吧,咱们便略去无谓之言,直接进到主题好了。」
言罢,他朝居于末座的西门昊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颔首,而旋即神情一肃,凌厉目光直对向西门晔,语带质问地开了口:「大哥此次南行,以少谷主身分率谷内暨六扇门精锐前往清剿行云寨,却刚愎自用,不听建言,赏罚不明,以致部属心寒尽皆离心……诸般行止失常,显然有负于少谷主之位吧?」
「『尽皆』离心?一人之事便是尽皆,三弟倒是好算数。这少谷主之位若是交到三弟手中,我流影谷只怕一个日夜便能尽占天下行当、一统江湖了?」
西门昊发难的内容早在西门晔意料之中,当下也不急着反驳指控,而仅是挑了挑对方刻意夸大所导致的语病。他神色从容,明明是十分尖锐的讽刺,音调却似发自真心的称赞,而令听着的西门昊微微一滞,面色亦微微胀红了几分。
可后者毕竟是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二把交椅,自不会如此轻易便败下了阵。当下索性直接忽略了关于自身算术能力的讨论,紧揪着族兄那「一人」二字道:「如此,大哥是承认自个儿不听建言,赏罚不明之失,以致下属离心了?」
「三弟既如此执着于这点,何妨直言出大哥究竟何时不听建言,又何时赏罚不明?将话说白些,也省得你我继续在次打哑谜。」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结盟大曲前,大哥手下的管事姚峰成得着线报,确认了在逃的凌冱羽行踪并前往追捕,并成功将凌冱羽困在了现场……这件事,我没有说错吧,大哥?」
「如果省略了他困住凌冱羽的方法……没错。」
「可事情过后,大哥不仅没奖赏姚峰成,反倒对他多加斥责,事后更夺了他的职务……如此作为,难道不是赏罚不明么?」
「在三弟眼里,是区区一个凌冱羽重要,亦或我流影谷在江湖上的声名重要?」
没有正面回复而仅是一个反问,西门晔态度沉稳依旧,直望向堂弟的眸光却已隐隐带上了一丝讥诮。
他本没打算将姚峰成在岭南引发的「民愤」报上去,毕竟这事儿多少可以牵扯到他驭下不严上头。可眼下姚峰成为求报复攀上西门昊,却又隐瞒了之间的实情,以致后者误判情势、自以为得着把柄在族议上对他发难……两害相权取其轻,相较于「赏罚不明」甚至是「抢夺下属功劳」这等诛心罪名,一个已经补救过了的驭下不严自然要轻上许多,自然无须再继续隐瞒下去。
西门昊毕竟不是傻子,瞧堂兄模样不似虚张声势,心下不由一凛,神情微肃、一个颔首谨慎答道:「流影谷的声名自是重中之重。」
「既是如此,三弟指摘大哥赏罚不明,原因何在?」
西门晔略一挑眉淡淡反问道。他的音声平稳如旧,听来倒好似单纯地感到不解。但语尾那「原因何在」四字,却是结结实实地让听着的西门昊周身窜起一股凉气,本能地察觉了事情的蹊跷。
打得知西门暮云在南安寺一战中受了重伤以来,多年来总是给西门晔光芒所掩盖的他便一心冀盼着将对方取而代之的一口。可他这位族兄行事向来谨慎,多年来累积的功勋又远胜于己,竟是难以找到可供下手的错处,所以当姚峰成和他的人马联系上主动表示投效,并道出了族兄在报告中刻意隐瞒了的「真相」时,西门昊只觉得苦等多时的机会终于来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是个套儿,可西门晔冷遇姚峰成是事实,随行人马对该事支吾其词也是事实。再加上先前西门晔围剿行云寨却独独走脱了凌冱羽,又刻意将那个山贼首脑说得无甚大恶,将这几件事联系上的西门昊便自认为捕捉到了事情的真相,哪还会去怀疑姚峰成是否隐藏了什么?
在他想来,真相无非是西门晔行动失误以致凌冱羽逃脱,为了掩饰罪责才将凌冱羽从案子里摘得干干净净。后来姚峰成掌握线报出手擒人,族兄自觉面子挂不住,又忽略了谷主一系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结果便是赏罚不明却又堵不住下属的嘴,这才给了自个儿可趁之机。
——说也奇妙,实则岭南一行,诸般波折中,西门晔最忧心的莫过于让人知晓他对凌冱羽的情思以及刻意放走对方的事实。偏生他虽因海天门的插手而露了破绽,作为其主要敌手之一的西门昊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或许在他眼里,以这个族兄冷峻傲岸的性子,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真正同一个乡下野小子产生如何深厚的情谊,更遑论那等惊世骇俗的……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整件事的几个关键处全给西门昊串了起,却依然没能得出真正得以扳倒西门晔的答案,甚至因而让对方得着了反击的契机。
这厢西门昊因察觉情势不妙而神色微变、止住了话头,另一边的西门阳也从他的反应中猜到了什么,眸光一转便趁着他迟疑的当儿开口插了话:「听少谷主之意,莫非事情的真相与昊弟所言不符?」
西门阳较西门晔稍长两岁,只是出身旁系不计排行,地位又低于对方,即便心下不服,碍于族规仍只得恭称西门晔一声「少谷主」。
这话一插,表面上被质问的西门晔双唇微勾、带着兴味的笑容扬起,视线却未对向两名同辈,而是对向了位于父亲一侧比邻而坐的西门练云和西门浩,眸中已然带上了几分嘲弄——两个阵营连双方合作的目的都未达成便已开始互扯后腿,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虽说对此,他倒乐见其成就是。
「当时泉州一间客店走水,姚峰成得了线报称行云寨余孽牵涉其中,遂派人封锁了邻近区域。他一心求功,无视客店中仍有人受困见死不救,此其一;后凌冱羽现身救人,周遭围观百姓和武林人士尽皆叫好,他却于此时派人围攻凌冱羽,更大声宣扬此事以吓阻他人插手,此其二……就凭着这两点,我流影谷之名便给他在众多江湖人士齐集的泉州坏了大半。更别提他费尽心思安排,遣人围攻却遭凌冱羽压制,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如此作为,在几位眼里,却不知该赏……还是该罚?」
最后的一句,自是冲着西门昊那番「赏罚不明」的指控而来。西门晔神色从容依旧,眸中讥诮之外却已再添上了一丝冷意。
听得这番叙述,在场几人都是眉头一皱——流影谷虽无需刻意搏什么名声,可岭南毕竟是新近掌控的势力范围,又有擎云山庄在旁虎视眈眈,姚峰成如此行动无疑自毁长城,没重惩就不错了,更遑论赏?原先出言指控的西门昊更因而形同坐蜡,心底恨不得将那姚峰成千刀万剐凌迟至死。
西门晔这趟南行可供挑剔之处不少,他却偏偏选了这个做开头,给对方反将一军不说,只怕更要因此而落入了挨打的境地。
果不其然,一旁的西门阳听着如此回答,有些恍然地「喔」了一声:「如此说来,这姚峰成确实该罚。昊弟此番替那姚峰成出头,指称少谷主赏罚不明,未免也有些……」
话语未尽,可言下的质疑之意却已溢于言表。
若西门昊早知此事真相,自然得落个谣言惑众、是非不分的罪名;若事前不知,却也少不了个轻信谣言、思虑不周的错处。
眼见今日是避不过这一遭,西门昊倒也干脆,起身便朝西门晔一礼:「如此,倒是思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