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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马缨花看来,世界上的事却要简单得多。
下午,我们大车回来,她还是等在马号的肥堆前面,作手势叫我去。我的近视眼只看见她带着笑脸,但看不清那究竟是嘲笑、讪笑、顽皮的笑还是善意的笑。
我阅世不深,年纪又轻,总是根据自己所读的书本来推测别人,想象爱情。我以为,经过那天我失礼的举动以后,我们再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尴尬。吃完晚饭,我又看了一会儿书,但已开始心不在焉:去,还是不去?我一直犹豫到天黑沉沉了以后,才到她家去。
今夜没有月亮,走出房门就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寒气藏在暗夜之中,砭人肌骨。然而天上却星光璀璨。这是冬夜的特色:天上亮,脚下黑,仿佛寒气把光也阻隔了似的。
我缩着脖子,心里有一丝不快,好像要去挨打的样子。
她仍像往常一样,在炕头上坐着补衣服——她有补不完的衣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帮着娃娃多的妇女补她们男人的衣服——见我进来,轻盈地跳下炕,掸掸衣裳,笑着问:
“你‘怎——么’昨夜黑不来?”
奇怪!她一句戏谑的话,就把我内心的一切矛盾、犹豫、惶惑吹得烟消云散。看着她轻松的、尤其是在学我说“么”字时如荷叶边撅起的嘴唇,我不禁啼笑皆非。我可以向她道歉,我可以向她忏悔,我可以向她袒露心曲,但一看到她毫不在乎的模样,我又觉得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我开始轻松下来。
“你不是要我好好念书吗?”我说,“我就在屋里念书呐!”
“傻——瓜——瓜!你要念书,不会在这达儿念?”她亲昵地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我昨夜黑趴在你们门缝里看你来着。”她吃吃地笑着,两手合上,往下一蹲,“就跟一个菩萨一样!”我脸红起来。她亲昵的动作,热情的语气,似乎又将引起我内心汹涌的浪潮。但她整个的神态,又毫无挑逗意味,而是孩子般的无忌的天真。于是转念一想,我为自己的心思而羞愧得更加脸红了。我过去接受的教育,读的书,总是指导我把人分成各种类型,即使是纯客观的心理学,对人也有所谓粘液质、胆汁质、多血质等等之分;至于文艺作品,那更不用说了,那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稳重的、轻狂的、放荡的、严肃的……现在我才明白,人,除了马克思指出的按经济地位来划分成为阶级的人之外,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关于人的类型的概念。比如她吧,她就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会儿稳重,一会儿轻狂,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又严肃认真——而上次的严肃认真,差点使我羞愧地自尽。理解人和理解事物好像不同,不能用理性去分析,只能用感情去感觉。我从这里,开始理解马克思在《初版序》中说的:“我决非要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资本家和地主的姿态。这里被考察的一切人,都不过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在同一个经济范畴,同一个阶级之中的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可以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而作为一个经济范畴,作为“一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那就是一个事物了,那就要用理性去分析。这里,就是文学和经济学的不同点。
这个念头只是一霎间产生出来的。这种联想好像很可笑,但我自己认为我仿佛从生活中获得了某种“通知”。于是,我不仅轻松,而且有点兴奋了。
我吃着杂合饭。她从炕里边拉出一条崭新的棉绒毯,跟我说,今天,她托去镇南堡的人买来这条毯子,七块多钱,准备给我做条绒裤,剩下的,还可以给尔舍做一套绒裤褂。她拍拍毯子,洋洋得意地说:“咱们也跟城里人一样了,要穿绒衣裳!”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们那个地方的人,只穿毛褐衣。这是用极为原始的方法,在骨制的捻锤上把生羊毛一点点地捻成毛线,再织成的毛衣。她给我看了她的一件这种毛褐衣,灰白色的,没有线条,像一个毛口袋。没有经过熟制的生羊毛,会穿透衬衫扎到皮肤上去的。我想象一根根粗糙的生羊毛扎着她细嫩的皮肤,又不禁脸红了。同时,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同情从心底涌出来:她把绒衣都当作城里人穿的奢侈品,毛线衣就更不必说了。恐怕她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见过一件真正的毛线衣,而她又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善良的女人!我儿时的生活,她是不能够想象的。也许正因为这点,她才在开始时对我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吧;她不可能和我一样,看到一个历史的因果关系。
她抖开棉绒毯。我看到,这就是镇南堡那个小商店的货架上堆着的那种带红条的灰色绒毯。她用拇指和中指□量着,嘴唇翕动着,在无声地计算。灯光照着她如鸟翼一般扇动着的睫毛,以及她明亮的、凝神于内心计算的眼睛。由于这对眼睛,她整个面庞散射着一种迷人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辉。而她又是一个连毛衣也没穿过、把绒衣也当做奢侈品的女人!在我拘于过去的习惯和见识的狭隘心里,怎么也无法把我观念中的美和她这个现实中的美调和起来,就像无法把一株桃金娘移植到这干旱寒冷的沙漠边缘里来一样。
吃完饭,我想起了海喜喜,我说:“我听说,海喜喜请假了,到城里逛去了。”“谁希待他!”她还在计算着,头也不抬,“他爱上哪达儿逛就上哪达儿逛去!”一切都是这样的简单!我暗暗地想,这两天我的自我折磨好像都是多余的。她对人和生活显然有另一种虽然粗糙却是非常现实的态度。旷野的风要往这儿刮,那儿刮,你能命令风四面八方全刮一点吗?
知识分子对人和生活的那种虽然纤细却是柔弱的与不切实际的态度,是无法适应如狂飙般的历史进程的。在以后的一生中,我都常常抱着感激的心情,来回忆她在潜移默化间灌输给我的如旷野的风的气质。
二十九
此后,我每晚吃完伙房打来的饭,就夹着《资本论》到她那里去读——“营业部主任”总该满意了吧。她把油灯从墙上取下来,放在土台子的罐头筒上。“高灯远照。”她说。房里果然显得明亮了许多。尔舍是个很乖的女孩子,除了有时缠着她,要她唱个歌,一点也不吵闹。她从没有问过我看的是本什么书,为什么要念书,也没有跟我说那天晚上从我手臂中挣脱出来时,劝我“好好地念你的书吧”的道理。她似乎只觉得念书是好事,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脑子里却没有什么目的性。这方面,和那哲学讲师给我的教导就不完全相同了。
“我爷爷也是念书人。”她说,“我记性里,我小时候老见他念书,跟你一样,这么捧着,也是这么老厚老厚的一本。”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喜喜子这个没起色的货,放着书不念,倒喜欢满世里乱跑。我就不希待他!……”
这里,我仿佛窥见到她不“希待”海喜喜而“希待”我的秘密。从她比画她爷爷念的书本的版式,我猜测是一部宗教经典。可是在她的思想里,却没有一点宗教的观念;一个乐观的、开朗的、活泼的、热情的人被生活磨练了以后,就不会对生活本身再有什么神秘的看法了。
在灯光下,我抱着头读书。她和尔舍唧唧哝哝地在炕上说话。灯光把我头颅的影子投射到她们身上。尔舍好像也受到一种庄重的气氛的感染,嬉笑的声音也是悄悄的。我有时停下来,谛听着她们的笑声,完全能体味到她们给我的亲切的温暖。这间奇妙的小屋,几乎盛不下我们之间的绵绵的温情。它常常使我联想到航行在静静的海面上的一条精致的小船,联想到一个童话。尔舍睡觉以后,她就跪在炕上剪裁我那条“跟城里人一样”的绒裤。剪子沙沙地在绒毯上剪着。那沙沙声也是奇妙的、轻柔的,像一阵阵温暖的细雨飘洒在绿色的灌木丛里。她缝纫的时候,也不跟我说话。我偶尔侧过头去,她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后来,我才渐渐感觉到,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
一天工夫,绒裤就缝好了。这条灰色的棉绒毯,两头有三条红道。现在,那一头的三条红道正横在我两条大腿上。穿着这种“跟城里人一样”的绒裤,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尔舍见了我这副模样,拍着小手笑起来:
“布娃娃!布娃娃!……”
“不许这么叫!叫‘爸爸’!”□她在尔舍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又蹲下去,给我抻展裤腿,捋平针脚。我看不见她的脸。她这一句使我怦然心动的话,在她匆匆忙忙的动作中,像一阵轻风,嗖地就飘忽过去了,我捉摸不定她的含义。
“好,好!正合适!”随后她站起来,捂着嘴笑着说,”我还给你缝了顶帽子哩!”她告诉我,这是她照着跟我睡在一起的老汉——老会计的帽子,用剩下的棉绒毯缝的。我一看,原来是一顶上海人冬天戴的那种“罗宋帽”。帽顶上,还剪下一块红道团成球,栽了一个大红缨子。“也难为你想得出来。”我笑着戴在头上,“我小时候就戴这种帽子上学的。”晚上,我就穿着这条“布娃娃”式的绒裤——她把我的棉裤拆洗了,戴着她手缝的“罗宋帽”,开始读《第三篇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我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肚子也很饱。我依稀记起恩格斯这样说过,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马克思就是从这一简单的事实发现了历史的发展规律的。这话的确在宏观和微观上都具有不可颠扑的真理性。现在,我真正地感觉到有一种渴求探索奥秘的精神力量,在我脑海里跃跃欲试了。当我读到马克思这段话时,我更无比地兴奋起来,因为我此刻的精神状态,使我的思想如闪电一般快地从这段似乎与我的现实无关的话中,理解了我应该怎样来看待目前的生活以及怎么确立今后的生活目标。
马克思是这样说的:人以一种自然力的资格,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他因为要在一种对于他自己的生活有用的形态上占有自然物质,才推动各种属于人身体的自然力,推动臂膀和腿,头和手。但当他由这种运动,加作用于他以外的自然,并且变化它时,他也就变化了他自己的自然。他会展开各种睡眠在他本性内的潜能,使它们的力的作用,受他自
己统制。那么,所谓人的改造,首先倒是这个人要改造自然,改造他的外在存在;人的改造不过是在人对自然与社会环境的改造过程中,自然与社会环境对于人的反作用。人只有在改造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同时,自身才能受到改造;人不发出对外界的行动,不先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自身便不能受到改造。过去的四年多里,因为我在不断地改造着自然,所以我也在被改造着。但那是不自觉的,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改造;强制着我用原始的、粗蛮的方法来改造自然,因而我也几乎被改造成原始的、粗蛮的人。只有自觉地、用合乎规律的方法来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自身的改造才能达到具有自觉的目的性。要自觉,要能够使用合乎规律的方法,只有通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