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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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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人同时写着两人的名字,中间打了一个点。后来稿子“查无此人”退了回来,也就扔柜子里了。

停薪留职期满后,被安排到省城办事处。办事处的通病是不办事或乱办事,补助费却一点也不含糊。省城补助标准高,按我当时的混混眼界和小农格局,那一段挺阔绰,整天和哥们到处晃悠,从这帮闲人和这个闲城那里沾染了不少江湖恶习。不到一年,办事处被上司和我齐心协力活活给办垮,依依不舍回到靀城,再次成了多余的人。经理给我指了两条光明大道:一是到一家分店去卖油盐酱醋外带挂面烧饼,或自己承包一家小餐馆,门面由公司出;要么安置几个工人,要么缴纳承包款。我选择了后者,当时的国企,人心已经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这是位置偏僻、治安案件高发地段,家人都说我疯了。果然,小火锅店一开张就欠账、赖账成风。见识小口气大钱包小胃口大的食君子实在太多了。吃完饭嘴一抹,腆着脸说哥们今儿个健忘症又犯了,要不这几天哥们手头紧,好像龟儿子(注:龟儿子,四川方言,相当于“王八蛋”。)以前挺阔绰似的。对这类饮食诈骗饭,坚壁清野。

另一种蹭法是钻空子。餐饮业竞争惨烈,不得不推出优惠政策,比如酒水瓜籽米饭泡菜免费。好家伙,这帮“蹭爷”一上来,大大咧咧地点一两个最便宜的菜,就跟你耗上啦。先是中东局势再谈中南海局势再回到靀城局势。你都恨不得拎着啤酒瓶子,在那猪头上来个迎风绽放啥的。

其他赖账方式:吃完饭说他舅子老表是公安税务工商的,往盘子里扔蟑螂的,捂着肚子哇哇叫的,刚从监狱出来要和你交朋友的……我的政策是:确凿绝对不能惹的,算老子倒霉;可惹可不惹的,老子不吃你那一套!为了收欠账,差点和一个刑满释放犯发生血案。说起来也就几十块钱。这厮住附近,店员去催要数次无果。我半夜去敲门,这癞皮狗操出了菜刀,咆哮他就值这个钱,有备而来的我从后背摸出两尺长的钢管。剑拔弩张之际,那厮的女人牢牢抱住他,把钱扔过来,我趁势撤退了。还有一个午夜,突然店员来电,语无伦次,半响才得知有人吃完饭掏出火药枪威胁店员,还放了一枪。等我赶到,早跑了,天花板上一个马蜂窝,店里还散发着浓重的硝烟味儿。

让这帮人渣拿去小命实在不划算,关门歇菜吧。一算账,除了上缴的承包费、政府保护费、员工工资和填饱肚子,白忙活半年。好在各种小吏还没把这偏僻地带的鸡毛小店打上眼,否则非把我吃成“百万负翁”不可。

随后几年,我又折腾了不少事情,有输有赢,赢大于输,但都和这个让我滚蛋的单位没关系了。我成了当地颇有名望的社会贤达。一个在统战部的同学说,依我这势头发展下去,进政协指日可待,但另一在专政机关谋食的同学对此表示质疑。

拿着这笔赎身钱,我漠然离开了这个从此和我一刀两断的单位。和几年前主动停薪留职时尚有一丝慌乱相比,无所谓了。几年动荡生活下来,早就烂滚龙(注:烂滚龙,四川方言,有不少恶习的街头混混。)一条,滚龙还TMD怕泥烂么?

不久,香港回归,三峡截流,普天同庆,我也顺利拿到下岗证。这是一张巴掌大小红色塑料硬壳,照例是标准照、生辰、单位、工龄、文化度、政治面貌等信息,最后是“有关部门”脏兮兮却很权威的印章。做工一点也不粗糙,和无数荣誉证相比,惟一不同是毫不起眼的“下岗”两字。我深情凝视这个红色塑料壳,越看越兴奋。

这片土地盛产形形色色的证件、证书和证明。打小我就获得过无数个类似证件:“三好”“优秀”“标兵”“分子”……绝大多数人就这样被一张白纸或硬壳塑料归了类画了圈,你TMD就必须老老实实画地为牢终其一生。你啥货色,几斤几两,哪来哪去,全然不由自己说了算。比如现在,主观上自命清高、客观上也算绝顶聪明的我,一不留神就被宣布为落后生产力啦。

照片中那个端正清雅稚气未退的倒霉蛋看着让人蛋疼,转念一想,不到而立就告老还乡,你小子也算功德圆满啦。揣着官方给你的新证件,你会忽然觉得——老子也是有来头的。

3

庞大的住院部大楼曲折幽深,病恹恹的病人、焦急的家属、木然的白大褂来来往往。青苔般惨绿的半截墙壁让昏暗变成了阴暗,浓重的酒精、中药和药剂的混合味儿承载于细微的空中尘埃,侵入眼眶、口腔、鼻孔和每一个裸露的毛孔,一种暗物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一刻你确信,另一个空间的存在。

康复理疗室白晃晃的日光灯下,分布着十几张坚固的铁质理疗床。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高大壮硕的老人躺在靠近窗口的理疗床上,床旁架子上是网线复杂的仪器,小红灯闪烁,电流声滋滋响,液体汩汩流动。老人宽大无力的手背上插着输液针,从头到脚插满了银针——他在接受电磁和针灸治疗。

几月前一个中午,一向身强力壮的他突感半身无力,站立不稳,送至附近医院,初步诊断为突发性中风。但那个关键设备——做“血流变”测试的仪器却坏了。为了多弄几个银子,医院不让转院。当时没意识到问题严重,也就没转。拖了一周机器才好,果然是中风,但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机。顾不上和医院纠缠,赶紧转院。中国老年人大都迷信中医,即使我搬出孙中山鲁迅郭沫若的说辞,也无法说服他们。幸好这家中医药并非挂羊头卖狗肉,几个月后病情明显好转,头脑完全清醒,还能在搀扶下四处走动。虚惊一场后,我们乐观认为,他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

我和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母亲打招呼,大我四十一岁的父亲双目睁开,对我笑了笑。我凑近他看看,摸了摸额头,问了句:“今天感觉咋样?”

“还行。”他微微点头,反问我这几天去哪了?

“发财了,一天赚了七千多。”我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在他面前晃了晃。

“啊?你们几个都卖断了?咋不和我们商量一下?”他瞪大了眼镜。

“这是改革,商量又咋样?谁让你在企业混了一辈子,离休才一副县级,这下革到自己头上了吧?”在父亲面前我一向口无遮拦,幼年心目中的战争英雄老革命等神圣形象,早已化为一个唠唠叨叨乐乐呵呵的弥勒佛。老爸被噎得无话可说,嘴角蠕动一下,眼里闪出一丝悲哀。母亲赶紧给我使眼色。

“我们这把老骨头,管他的,再差,死了至少还有人拉去烧了。年轻人咋得了哦,不是没工作就是下岗,年纪轻轻的。”旁边一病友插话,老头老廖是靀城硕果仅存的几个老红军之一,以前常来我家串门。

“那你们几个咋办?”父亲问。

“嗨,您操那心干啥?您养您的病。我们不都好好的吗?姐姐开她的小餐馆,幺弟开他的出租车,我戳我的洞洞鱼(注:戳洞洞鱼,四川方言,指没规律的挣钱,通常指小钱。)。”我说。

“洞洞鱼,那么好戳?”廖老头问。我说时好时坏,全靠运气。他饶有兴趣地问:“你在戳啥鱼?”

“那就多了,我在街上贩旧手机和电话卡,我在舞厅卖唱,我开小餐馆台球室电子游戏厅,搞传销——”

“啥?传销——?这个不好,这个不好,专害熟人。”老革命打断我,气愤地说,“我就被我侄娃子骗了三千块,一个水龙头嘛。”

“呵呵,我也看出来啦,及时收手了,一笔也没做成。最近,我为贵党工作了。”

“贵党?”老红军有些不悦,“好像你不是我党后代似的。”

“也就您这么高看我。”我笑,“我想接您班,让吗?”

“当然,党的后代不接谁接啊?”老头很为革命自有后来人高兴,饶有兴趣地问,“现在说说你干啥呢?”

“这个——”我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杂志递给他,上面有一把鲜红的镰刀斧头,“这个好使,打土豪分田地厉害,戳洞洞鱼也厉害,一家伙下去,没不就范的。”

“啥意思?”他翻翻杂志,拿出老花镜。

“别信他,尽瞎吹。”我老爸说。我不以为然:“嗨,公开的秘密了嘛。”

“哦,晓得了,有偿新闻嘛,还搞啊?”老头看看了目录,惊叫,“嘢——,这个王八蛋,不刚双规了吗?他咋也上去了?瞧他还人五人六的。”

我一看照片,是一刚落马的局长,忙解释:“杂志进印刷厂时,他还没落马,这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那倒是。”老头转移话题,“听说你学英语的还爱写作,咋搞成这样啊?该去外贸局或报社电视台嘛。”

“我去不了,没关系,皮(注:皮,四川方言,指钱,钞票。)也不厚。”

“哎,老头子,这就不怪你儿子罗。”老头唉声叹气。我清楚地看到父亲闭上眼睛,青筋蠕动,一言不发。

忽然仪器发出嘟嘟声,护士进来,关闭仪器,拔掉各种针头,又做了一些按摩护理。我们扶起父亲,挽着他歪歪瘸瘸地回了病房。父亲又是一声叹息:“我看你咋得了哦——”

“咋又来了?我咋啦?我挺好的。”我嘟哝着给他剥了一个橘子。

“咋啦?”父亲努力伸直一根手指,“你呀,工作没了,还光板司令一个。”

“你就打一辈子光棍?转眼就三十了!”我妈也赶紧接上话头。在连续给我推销几个对象失效后,他们抓住一切机会给我施压。

“哪条法律规定了三十岁必须结婚?老爸不也三十二岁才结婚吗?”

“那是因为我结婚年龄不够!”我妈一急,脱口而出,“三十而立,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你看看你中学同学,除了那个老顽童叶东江,哪个没安家立业?冬娃子(即冬瓜)的儿子可以打酱油了,富娃子(即白成富)的儿子可以玩‘躲猫猫’游戏了……你老爸都这样了,孙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呢。”

“那有啥好羡慕的,还嫌中国人不够多啊?啥三十而立,古人寿命短,四十岁告老还乡五十就等死,三十能不立吗?我年轻着呢,含苞欲放。”我没心没肺地抬杠。

“哼,不想,想也没用!现在没工作了,更没门了。”老爸居然用起了激将法。

“不是解决不了而是不想解决——候选人太多,我要顾全大局维护团结嘛。”我一得意,夸下海口,“信不信我明后天就带几个来,你们也过一把选妃子的瘾。”

“真的?”二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又异口同声地答,“瞎说。”

我站起来,拿起包,硬着头皮说:“当然。我现在就去安排。”

“你就在这里吃了吧,再详细说说。”我妈说。

“我今天赚了七千多,还吃啥食堂,改天请客。”我亲了亲老爸的额头,急哧白咧地走了。

4

坦率说,孤独并不让我难堪,我的形影相吊是自找的,我管它叫“光荣孤立”,就像十九世纪的美国外交。我属于高压锅焖饭——早熟型的孩子。男女之情,小学时想入非非,中学时蠢蠢欲动,大学时阴差阳错,毕业后有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失去了激情。那时,全民发财狂潮再起,我也摩拳擦掌,尽管大多赚吆喝却乐此不疲。赚了钱,哥几个啸聚一堂,提前过几天共产主义生活;遇到经济危机了,就赖在父母家里蹭饭,那时还没“啃老族”这个词,说起来我挺有开拓精神的。

发不了财,我也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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