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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片刻后,史复向后一挥手,将侍立的两名婢女屏退,只留下他与纪纲、高煦三人,继而沉着道:“其实处事亦如下棋,若一味心急,反而欲速则不达。殿下此次争储失利,便是吃了心急的亏。”
史复一提争储,高煦脸上顿时黯然。五个月前,永乐正式立皇长子朱高炽为太子,高煦的满腔期盼,终究化作泡影。这样的结局,不能不让这位战功彪炳的二皇子大失所望。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生活在此次失败的阴影当中,人也愈发暴戾。幸亏这位新收复的奇人史复从旁反复开导,才使他总算有所恢复,心情也逐渐好转了些。
想到这史复,高煦不由又回忆起一年前他们塞外相遇的场景……
当时,高煦受命赴开平练兵,而在半路上,这位自称史复的男子却猛不丁冲了出来,直奔高煦马前。就在众侍卫把其当做刺客拿下之际,史复高叫,要他即刻以堕马受伤为名返回京城,否则东宫之位将属高炽。
初听得此言,高煦心头一惊,几乎立刻就要下令将其斩杀,可见史复满脸镇定,他心念一转,遂将他绑起来随军前进。
当天夜晚,高煦秘密提审了史复。在审讯中,史复毫不客气地指出:高煦出塞备边,京中拥护其之势力必将群龙无首。而高炽居世子之位,占据大义名分,若再在朝中加以动作,最终太子宝座很有可能归其所有。
史复把形势说得十分严峻,高煦听在耳里,不由得不胆颤心惊。不过最终,他没有采纳史复的建议——毕竟赴开平备边乃父皇旨意,若突然回京,必然引起父皇不满;而且当时高炽也不在京城,而是在北京留守。思虑一番后,高煦仍去了开平,而这史复,也被其带到开平秘密看押。
可接下来的事情的发展,却一一印证了史复所言:高煦一走,朝中二皇子一派失去主心骨,顿成一盘散沙;丘福等人武将出身,只知一味摇旗呐喊;纪纲虽有智谋,却地位不高,难以服众。待到金忠回京,为高炽拉拢势力,邀集人心,世子系的势力顿时急剧壮大。到后来,形势对高煦越来越不利,纪纲几次送密函给高煦,催其尽快回京;高煦本人也屡次上书,甚至谎报患病,可就是不能换来永乐的召还敕旨。最终,在金忠等人的努力下,永乐结束了犹疑,立高炽为太子,对储君宝座垂涎三尺的高煦,只得到了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正是这番经历,使高煦对史复刮目相看。尽管此人来路不明,而且面容被毁,看上去让人恶心,但高煦仍将其纳入王府,做了一名清客。不过近几个月来,史复除了安抚自己,并未就夺储之成败作任何评价。今天他突然开口,直言自己夺储一战中的失误,这又是什么意思?
似乎看出了高煦的疑惑,史复淡定地道:“臣今日之所以言此,是有一事要问殿下。不知您对东宫大位可还有念想?”
高煦眼角一跳,半晌,方脸一沉,冷冷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现殿下心境已平,若不再想这储位,那将来安心当这汉王,倒也不失为富家翁。既如此,臣这个清客再无用处,也犯不着再留在这里耗殿下的钱粮!”说到这里,史复话锋一转,又道:“若殿下雄心未泯,仍愿与当今太子一争高下,那在下愿竭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史复言毕,高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太子之位,他怎能不想?今日之太子,就是明日之皇上!一生争强好胜的高煦,做梦都想能坐上那把虬龙盘蟠宝座!吃喝等死的闲散亲王,绝不是他朱高煦所能满足的!
不过很快,高煦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半晌,他垂头丧气地一叹道:“想又有什么用?如今大位已定,我就是有意,父皇也不会废了大哥再立我!”
“谁说不能?”史复不屑一笑道,“秦汉以来,太子能继承皇位者不过十之五六,其余四、五成中,被废者又占了近一半。今日这春和殿是他朱高炽占着,可谁又能保证明日不另归他主?”
“你是说……继续争?”一旁的纪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发问。
“这要看殿下是否愿意!”史复答了一句,旋又把目光投向高煦。
高煦用手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晌,方抬起头,一双虎眸死盯着史复的脸说:“我若再争,胜算几何?”
“那得看殿下如何动作!”史复没有直接回答高煦的问题,而是就上次夺储的失败展开了分析,“前番夺储,殿下有三大失策。其一便是心急,殿下过早显露出了争夺太子之意。殿下且想,纵然大皇子不济,可他毕竟是嫡长子,也是高皇帝亲封的燕世子,你与他比,名分上已逊了一筹。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以次子之份,却觊觎太子宝座,这有违礼法;偏偏殿下当时太过骄狂,未有收敛,以致物议蜚蜚不说,陛下心中也会有不好的想法!”
“其二,王爷当年在京中屠戮太过!”说到这里时,史复语调突然提高了几拍,脸色也有些涨红,不过很快仍平和下来,淡淡道,“当初天兵进京,王爷奉今上之命捕杀齐、黄逆党。本来此等事,王爷照皇上的意思处置也就行了,可您却变本加厉,诸多不该杀之人亦被你杀了。如此一来,那些建文旧臣必然暗中愤恨。他们不敢怨皇上,便把这份恨意转嫁到了你的头上。到争议立储时,建文旧臣均站到了大皇子一边,这便是殿下当日种下的恶果!”
史复说完第二点,不光是高煦,纪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当初滥杀所谓“奸臣”时,纪纲就是高煦的急先锋。在他们看来,那帮建文旧臣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刻史复旧账重提,语气中颇含责备之意,他二人听了心中老大不满。不过史复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后来那么多文官支持高炽,除了其本人脾性对文官路子外,自己招人记恨也是一大主因。如果没这份愤恨的话,建文旧臣就是支持高炽,但恪于自己“降臣”身份,也未必就会那么卖力。
“那这第三条失策是什么?”高煦不想就此事继续纠缠下去,遂又再问。
“其三便是北上开平!”史复答道,“前两项失策,足以影响到陛下决策。但若殿下仍在京中,一来可以凝聚势力,二来朝夕随驾,对圣意多少会有影响。”说到这里,史复又一叹道:“可惜殿下当初不听我劝。若能毅然返回京师,陛下纵一时疑惑,但一段时日也就过去了。而殿下则可联络各方势力,并以威势压制不满,那即便金忠回京,其作用也十分有限,断不至出现其后局面。”
史复逐个分析完毕,高煦与纪纲俱是沉默无言。良久,高煦才沉着个脸道:“就算你说得对,可如今大局已定,大哥已是太子,纵然我汲取教训,恐也为时已晚!”
“不晚!”史复断然道,“臣之所以说这许多,非是欲使殿下追悔往昔,而是希望殿下能有所领悟,接下来能戒骄戒躁。如此,臣才有信心助殿下夺占东宫!”
“听你这么说,你有把握把大哥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高煦从史复这段话中琢磨出了点味道,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若谋划得当,并假以十年之期,在下所言必然成真!”虽然隔着黑纱看不清史复的脸,但从其语气中仍不难听出其之信心。
“十年?太久了吧?”高煦是个急性子,要这么长时间,他不禁有些焦躁。
“必须十年!”史复毫不犹豫地道,“如今大位已定,再行废立,岂是旦夕可成?王爷若连这点耐性也没有,那趁早打断这个心思,安安心心做你的藩王!”
高煦有些灰心,不过稍稍一想,便明白史复说得在理,遂一咬牙道:“也罢,本王便也卧薪尝胆,熬上十年!”说完这句,他又赶紧追问道,“先生说要谋划得当,此话怎讲?还请细细说来!”
史复见高煦认同了十年之期,便知其心志甚坚,心中也是一安,旋道:“殿下要做三件事。第一,剪除太子羽翼!如今大殿下已是太子,朝中拥趸众多,势力远非昔日可比。有这些‘太子系’在旁聒噪,殿下想要夺储,可谓千难万难;且即便届时陛下有意易储,恐也会因为朝中反对而不了了之。故而,剪除太子羽翼,势在必行!”
“不错!”史复话音方落,高煦便咬牙切齿地道,“若不是金忠这臭算命的在京中捣鬼,大哥也未必就能当上太子。还有那个解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金忠回京后拉拢文官、压制靖难名将,直接打破了原先胶着的局面,使舆论逐渐向高炽一边靠拢,最终对太子之位的归属产生重大影响。每想到这里,高煦就恨得牙直痒痒。而解缙中秋当晚与永乐密谈的事,也通过值夜内官传到了三皇子高燧耳里,他后来又告诉了高煦。虽然值夜内官并不知道解缙与永乐说了些什么,但从当时解缙隐约显露出支持高炽的立场,以及那日后父皇态度的逐渐转变中可以推测,这位内阁首座绝没说自己的好话。有这么层计较,高煦已把这位名动天下的大才子恨到了死处。
不过高煦的这番怒骂,并未换来史复的共鸣。待其情绪平复些,史复方冷冷道:“如果殿下眼下所谓之剪除羽翼,是指对金忠、解缙之辈的话,那臣劝殿下还是趁早收手,否则十有八九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说什么?”史复这番话太过尖锐,一下刺激了高煦敏感的神经,只见他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对史复怒目而视。
史复却对高煦的愤怒视若无睹。他一伸手,将方才婢女走时留下的茶壶提起,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下,方淡淡道:“殿下可曾有想,当今所谓之太子羽翼,大体可分为哪几类?”
“这……”高煦一时结舌。若要问哪些人是“太子系”,他朱高煦想都不想就能说出一大堆名字,可要将这些人分类,他倒真从未想过。
高煦的无语,早在史复预料之中。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方不紧不慢地道:“以臣所见,太子羽翼,可分为三类。”史复又伸出三支手指,侃侃而谈道,“一者,是金忠、顾成、袁忠徹这类燕藩老人。他们或在靖难时协助太子镇守北平,或与世子有别样交情,故自然而然拥护太子。本来姚广孝也算一个,不过这老秃驴还算识时务,靖难后便大隐于朝,不问俗事,如此倒也是殿下之一大幸事!”
“二者,便是革除朝归附的文官!”所谓“革除朝”,便是指建文一朝。永乐登基后,将建文朝的痕迹彻底抹去。建文朝改称革除朝,建文年号也被革除,改为延续洪武年号,官修史书中的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成了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朱允炆本人也从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沦为不伦不类的“建文君”。
顿了一顿,史复又道:“归附文官中,又可分为外臣与内阁阁臣。以品级论,外朝十八衙门的大小九卿皆贵于阁臣,但其与内廷疏远,说到对皇上的影响,反倒不如七个阁臣。”
“除燕藩旧臣与归附文臣外,第三类支持东宫的,便是那几个迎驾功臣了!”史复冷笑一声,颇为不屑地道,“李景隆、王佐、茹嫦、陈瑄!此四人一个率水师投诚,助陛下过了长江;三个打开金川门,放陛下进了京城。若论功劳,他们较淇国公、成国公亦不逊色,陛下也似乎待他们不错,李景隆就不说了,王佐、陈瑄也都封了侯,就连茹嫦这个文臣都捞了个伯爵。只不过此四人不是燕藩旧臣出身,进不了靖难功臣们的圈子,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