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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大明永乐三年六月十五。
这一日,太仓州上空万里无云。天还没亮,太仓阖城士民便倾巢而出,直奔海边的刘家港。今天,朝廷出使西洋的船队将在此扬帆起锚。太仓人千百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岂有不瞧的道理?可是,尽管早有耳闻,但当士民们登上港口周围的小丘,目睹到这支古今第一船队的真容时,仍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支多么庞大的船队啊!港口内,林林总总停泊着二百余艘海船,它们大小不一、样式各异,所有舰船的桅杆上,都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旌旗。船上,身披崭新甲胄的军士、还有衣着光鲜的官员们都在甲板上列队站立,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一阵海风吹过,无数旗帜迎风飘扬,显得威武无比。
“这些都是什么船啊?”小丘上,百姓们瞧得稀奇,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这你都不知道?往下瞅,离岸最近的这几十艘是粮船和水船。”
“再远些的那是马船。是运载马儿和撞辎重用的。”
“胡说,马船又叫马快船,是两军交锋时用来冲锋的。你往远处看,最外面几艘都比其他的船要窄,那才是马船。”
“那两边上的呢?就是列成直队的那两支?”
“那当然是战船喽,你没见那船上都装着炮么?”
“那是战船?真大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没见过世面!这战船长六十六丈、宽十八丈,是咱大明水师的精锐!每艘上头都装着十几门碗口将军哩!”
“乖乖,咱大明这么厉害?能造这么多大战船?这恐怕有五六十艘吧?”
“六十六艘!我老弟便在其中一艘上做火长,威风着哩!其实这还不算最大的,看见中间那几艘大船不?那都是坐船,是将军们用的,将来番邦的贡使们还要坐它回中国呢。”
“那最中间那艘呢?那艘最大的?”又有人指着船队中央一艘巨大的舰船大声发问。
“那是郑大帅的宝船。没看见桅杆上头那‘郑’字大旗么?那是兵主大人的宝纛!他老人家的船是船队中最大的,能容下上千人哩,光碗口将军就装了二十四门!”
“上千人?我的天!自打盘古开天,还没有过这么大的船吧!”
“开天辟地头一回!”
“咱大明真威武!”
……
一众百姓叽叽喳喳,越聊越兴奋,小山头上到处人声鼎沸,一片喧闹之声。
“轰隆隆……”一阵炮响过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瞄聚码头前的天妃宫。就在刚才,大明船队的主帅郑和大人一行进入天妃宫,朝拜这位所有出海人共同信奉的至尊天神。现在炮声既响,应是朝拜结束,船队就要起航了。
郑和出来了。只见他头戴嵌金三山帽,身着簇新蟒龙袍,腰系玲珑白玉带,脚穿文武皇朝靴。三十多岁的汉子,显得无比精神,无比俊朗!在他身后,王景弘、张谦等一干副使及军中稗将紧随而出。一眼望去,他们个个都意气风发,人人都神采飞扬!
“参见兵主!”见郑和出宫,岸上千余将士齐声大喊!
“参见兵主!”远处,船上的两万余官兵、船工亦放声高呼。
郑和的眼角一下湿润了。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沉醉,让他感慨,让他激昂!他不再是云南晋宁的那个懵懂小娃,不再是深宫大内的卑微内官。如今的他,已是两万多士兵和船工的最高统帅,是招抚西洋的堂堂钦差总兵正使!他手下,有着华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水师,他将率领他们漂洋过海,开创一项前无古人的千秋伟业!
“登船!”郑和一声大呼,率先登上了摆渡小舟。片刻后,他已在自己的宝船之上。紧接着,岸上的千余官兵各乘小舟,向宝船靠拢。
待所有军士上船。郑和一挥手,司旗官奋力挥旗,近百艘战船上的碗口将军一起点火。
“轰……”数百门火炮齐冒黑烟,巨大轰鸣声震天响起。海鸥受到惊吓,尖叫着飞向蓝天。岸上,尽管所有百姓都已事先捂上耳朵,但仍被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郑和巍然不动。待硝烟散尽,郑和走到船头,最后面向岸上军民庄重的行了一个齐眉大揖,然后大手一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起锚扬帆,出使西洋……”
第三章 安南光复
一
三月的中国,仍处晚春时节,但在广西更南面的安南国,却已进入夏季了。安南夏季多雨,经常是大雨瓢泼,数日不停。这一日傍晚,安南北部山区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一支明朝大军。因着暴雨方过,狭长的山路泥泞不堪,本应昂首阔步的兵士们只能埋着头小心迈步,行进得十分艰难。队伍中间,一个约莫二十来岁年轻人正骑在一匹羸弱老马上,沿着山道缓缓前行。
正行军间,一个身着明朝三品文官常服的中年男子骑马赶到年轻人驾前,拱手道:“陈王,再往前七八里就是芹站了。将士们走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今晚咱们就在芹站歇了吧?”
“到芹站了么?”年轻人抬头向前方瞅瞅,随即温颜一笑,操着生硬的汉语道,“下了一整天雨,将士们全身都已被淋湿,也该歇下来换身衣裳了。便依薛少卿之言。”
“是!”文官答应一声,随即调转马头,向队伍前方奔去。
眼见文官离去,年轻人微微一笑,又抬头望了望两旁的山川。此时天色已黑,道路两旁的景色都已被夜色掩盖,但在火光的映衬下,巍峨的山体仍依稀可见;而从陡峭的岩壁可知,路两旁的高山都十分险峻。
“终于回家了!”年轻人自言自语一声,继而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位被称做“陈王”的年轻人名叫陈天平,是原安南陈朝顺宗国王陈顒的嫡孙。这一次,他是在南京接受了大明永乐天子的正式册封,回安南袭承国王之位。
说到这安南国,其间还有老大一段故事。安南位于云、桂二省之南,毗邻南海。秦朝时,始皇帝于此地设置象郡,将安南首次纳入中国版图。汉武帝灭南越国,重取南疆,在此处设交趾郡,从此时起近一千年间,安南一直为中国疆土。五代时,中国大乱,南汉高祖刘龑派兵攻入交趾,赶跑了镇守当地的静海军节度使曲颢,将地据为己有。然南汉暴虐,交趾百姓不堪忍受,纷纷起义反抗。其时,交趾土豪吴权趁势而起,打败南汉军,并称王自立,从此安南脱离中国,至永乐时已有近五百年。
大明开国之初,安南尚是陈氏王族当国。然不久陈朝内乱,王族内争不止,国柄逐渐落到权臣黎季犛手上。其后,黎季犛连杀三代陈王,并尽戮陈氏王族,于建文元年灭陈自立。窃得王位后,黎季犛犹嫌不过瘾,遂改名胡一元,自称舜帝后裔,将安南改名为“大虞国”,自号“大虞皇帝”,并依葫芦画瓢,仿效明朝设五府六部衙门,竟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当起土皇帝来。后来,胡一元将皇位传给儿子黎仓,并改其名为胡汉苍,自己则做了太上皇,仍把持安南国事。
安南虽在五代后独立建国,但仍一直是中国藩属,安南国王历来皆须由中国册封,否则即非正统。胡家父子篡了王位,但明朝册封的仍是陈氏国王,他们这个小朝廷有背法统,根基自然不稳。于是,胡一元遣使奉表到金陵,诡称陈氏宗族已绝,胡汉苍为陈朝明宗国王的外孙,请朝廷封其为安南国王。使者入京时,正值燕藩靖难,当时的建文皇帝被燕军逼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管他安南那点破事儿?于是便撂下不理。
数年后靖难结束,永乐君临天下,遣使赴安南通告新天子登基之事。胡一元抓住机会,让胡汉苍复遣使者到京师朝贺新主,同时再次请封。永乐命礼部讨论此事,礼部认为事关重大,安南情况不明,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还请详加考察。于是永乐命行人杨渤前往安南,调查胡汉苍奏章真伪与安南民意。谁知这杨渤是个纨绔子弟,一到安南,便被胡家父子的金钱美女压弯了腰,竟与胡氏勾结到了一起。回京后,杨渤昧着良心上奏,言胡汉苍所说俱是实情。于是,永乐便命礼部郎中夏止善等人前往赍诏,册封胡汉苍为安南国王。
本来事情到这便算完了。谁知到了永乐二年七月,一位名叫裴伯耆的安南老臣跑到了南京。裴伯耆自称陈朝旧臣,言胡一元尽戮陈氏王族,篡位自立,且在位多行暴政,安南士民多受其害。他此番前来,是欲效法申包胥哭秦廷,请天子主持公道,为陈氏复国。裴伯耆还带来了胡氏父子在安南僭越称帝、欺骗大明朝廷的消息。
裴伯耆的到来犹如一声惊雷,立刻便在朝堂上引起波澜。就在永乐君臣疑惑之际,老挝宣慰使多刀歹竟送来了安南原陈朝顺宗国王之孙陈天平。原来胡一元屠戮陈氏时,陈天平幸免于难,辗转逃到了老挝境内。老挝国小力弱,惹不起安南胡氏,便把陈天平送到大明,让他自请天子相助。
裴伯耆声泪俱下,陈天平言辞恳切,大明君臣顿犯了难:此二人身份是否属实?其言又究竟是真是假?因着真伪一时难辨,翰林学士解缙便出了个点子,请永乐权将二人妥善安置,待安南使臣前来再行对质。
半年时光过去。永乐三年元旦,四方藩臣遣使进京,朝贺天子,安南自也派使臣前来。大朝仪毕,永乐当着安南使臣的面,突然唤出陈天平。安南使臣见着陈天平,一时惊骇莫名。陈天平仗天子之威,当廷斥责众使臣助纣为虐。使臣们无言以对,唯叩首请饶。至此,安南谜团真相大白。
胡一元篡位窃国,欺骗朝廷;甚至还不守臣节,僭越称帝。如此做派,永乐自然愤怒不已。而就在这前后,占城国王占巴得赖亦遣使入朝,言安南屡侵占城,请朝廷主持公道;广西思明府土司黄广成也上书朝廷,言安南侵占思明府辖下禄州、西平州等地。多重因素汇至一起,永乐终于对胡一元不再容忍。
不过此时大明军事重心在北,兼又要遣使下西洋,朝廷实在不想再在安南妄动刀兵。于是,永乐遂派御史李琦、行人王枢颁诏安南,严斥胡一元不法情事。胡一元见天子斥责,便遣陪臣阮景真入朝谢罪,言愿退还所侵明朝疆土,并迎陈天平回安南为王。
既然胡一元服软,永乐遂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追究其往日罪责。元旦过后,朝廷下诏,册封陈天平为安南国王,并命广西行营调兵五千,护送陈天平归国。同时,朝廷又封胡一元为世袭顺化郡公,所属州、县皆作其食邑,以为安抚。陈天平得朝廷册封,又有王师护卫,遂不再怕他胡一元,只一门心思归国继位。眼下,自己已进入安南境内,距国都升龙也越来越近,陈天平欣喜之下,自是心舒体畅。
又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大军终于抵达芹站。芹站说是城,其实就是一个小镇而已。抵达后,陈天平和随行的明朝大理寺少卿薛嵓,左、右副将黄中、吕毅等一干文武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便各寻小屋歇息,其他将士则找着块干净地方,一骨碌便躺倒在地。走了一天山路,大家都累坏了,不多时,小镇上空便响起一片鼾声。
“轰!轰……”
就在万籁俱静间,忽然一串炮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