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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正欲吩咐程济,程济却惨然一笑,道:“臣无能,不能护佑陛下,唯有一死以报。还请陛下珍重!”说着,他将刀往颈间一抹,顿时血光四溅,程济的身躯直直栽倒在地上。
程济的突然自刎让众人吃了一惊,而妙锦的反应尤为激烈。似乎受到了程济感染,她悲愤之下将剑横在颈间,对郑和道:“你若要将炆哥哥带走,我就死在这里,看你回去后怎么跟皇上交待!”
郑和万没料到妙锦会来这么一出。徐妙锦是什么人他最清楚,如果真逼得她横剑自刎,那即便自己圣眷优渥,也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之前郑和之所以放下狠话说不怕跟妙锦动武,一是因为被妙锦言语激怒,二则是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相信能轻易制服妙锦的同时又不至于真伤着她。可现在妙锦把剑横在颈间,这下他顿傻了眼!
郑和现在陷入两难:虽说抓建文本不是他的职责,但既然已经撞上,那作为永乐最宠信的内官,他便别无选择,必须要将建文擒住;但徐妙锦的性格郑和也清楚,这位姑奶奶绝对是说的出做得到的,尤其在当前情势下,真把她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郑和不知所措时,一直被程济挟持的胡濙已被番役们救回。眼前这个局面,他也十分为难。当然,连郑和都不敢招惹徐妙锦,那他胡濙就更没这个胆子了。不过胡濙也是机敏练达之人,稍稍一想,他便有了别的办法。
胡濙走到郑和面身旁低声道:“郑公公,不如这样,咱们暂且将建文君留在这里,然后仆立刻去北京,向皇上面陈此事!”
郑和一听便明白:这是要让永乐亲自拿主意——如果他非要锁拿建文,那就算徐妙锦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怨不得自己和胡濙;相反,他要是愿意就此放手,那更是皆大欢喜。想到这里,郑和心头一宽,但又问道:“留他在庙中,万一出他跑了怎么办?”
“他岂能逃得掉?”胡濙摇摇头,道,“这庙总共不过巴掌大块地!咱们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恩!”郑和点头表示同意,遂对着仍横剑于颈的妙锦一揖,道,“妙净法师,不如这样,大师咱们先不带走,待禀报陛下后,由他老人家定夺。不过此期间,他不能离开此庙,奴婢亦会派人监视。如此处置,你看可好?”
“不行,炆哥哥我今天必须带走!”
郑和脸一沉,道:“法师也未免逼人太甚了!今天要是任由你们离开,回头皇爷肯定会要了奴婢的脑袋!既然如此,那便请法师自便!完事后奴婢自去北京向皇爷请罪!”
妙锦也明白,郑和不过是个内官,要他做主放掉建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郑和话一出口,妙锦便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眼下形势看,自己其实已别无选择。念及于此,妙锦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但仍不信任地道:“要是你们使诈怎么办?”
“这好说!”郑和当即道,“您要是放心不下,可暂时搬进庙内与大师同住。奴婢的手下只在庙外把守。只是此期间,你们不能出庙,所需衣食,奴婢自会命人按时供应。”
妙锦又思计一阵,终无其他路可走,遂点头答应,但又冷冷道:“只是有一件,你们需转告皇帝——如果他敢要炆哥哥的命,那我也绝不独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阴间,请太祖爷爷的在天之灵惩罚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法师放心,奴婢一定如实转告!”郑和答应一声,随即命番役们放开建文和王钺,又在庙门前让开一条路。郑和一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妙锦见状,这才小心地领着他们一道进入庙中,然后“啪”地一声,将庙门紧紧关上。
庙门外只剩下郑和等一干人。郑和先是命几个缇骑将程济的尸身拖走,然后才诚恳地对胡濙道:“胡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胡濙知道郑和指的是刚才面对程济威胁时他不顾自己死活的那些说辞。虽然胡濙对此也多少有些愤慨,但他也明白郑和当时是迫不得已。此刻郑和主动道歉,他的气又消了不少,遂大度地笑道:“郑公公并无不对,当时换做仆,也只能那般说!”
“多谢胡大人体谅!”见胡濙不介意,郑和的心也是一松,遂切入正题道,“建文君之事,绝不能声张,聚宝山这一带必须立即封锁。咱家既为南京守备,于此事责无旁贷。还请胡大人尽快动身,向皇爷禀报。”
“好!”胡濙当即点头,“仆先回城,天一亮便渡江北上。”
五
当胡濙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时,永乐刚刚亲率三十万大军离开京城,开始他自登基以来的第四次北征。本来,此次出征的日期是定在三月,但由于永乐的病情,一直拖到八月才得以成行。胡濙得知永乐已经出征,赶紧策马急追,终于在宣府赶上了大军。抵达宣府时已是深夜,永乐已经入睡,但当得知胡濙前来,他立刻传旨召见。听完胡濙的禀报,永乐却未有立作决断,而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二十二年了!距离那场叔侄之间的生死之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岁月磨砺,已经将身强体健的盛年壮士,变成了伤病缠身的耄耋老者。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病,几乎夺去了永乐的生命;而今虽已治愈,但他体内的元气,却正在疾速流矢。经过了这场大病,永乐再回顾那段改变自己命运的靖难之役,回顾当年建文对自己的残酷剿杀时,内心的愤怒和仇恨已消散了不少。
而除了私人感情,就是出于利益考虑,永乐对建文的生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在登基之初,出于对自己得位不正的担心,永乐对生死不明的建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生怕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把自己历经艰辛抢得的皇位再夺回去。几年过后,随着根基的日益稳固,永乐已不再有这方面顾忌,但另一种忧虑随之而生——不管如何否认,自己这个皇位毕竟有违法理,是以武力从侄儿手中夺来!世人不会理会自己曾被建文逼得走投无路,不会明白自己发动靖难其实是情非得已!世人只会说,朱棣皇位之得悖离纲常!一个“篡”字,足以让他朱棣万世不得超生!而这,对心高气傲的永乐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如何才能抹去这个“篡”字?永乐翻遍《二十一史》,终于找到了一个榜样——唐太宗李世民!这位同样是“篡”取天下的皇帝,用自己的文治武功,用那足以为万世楷模的“贞观之治”,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篡位”的不光彩行径!当李世民成为世所公认的千古一帝后,那场杀兄逼父的玄武门之变,不但没有成为他的声名之累,反倒成了促成一位圣君明主诞生的光辉之举!原来,与出现一个繁华盛世,与泱泱华夏的前途命运相比,一个太子哥哥的惨死,以及一个父皇的被逼逊位,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当看清楚这一点后,永乐有了自己的方向:他要仿效李世民,用煌煌文治,赫赫武功,打造一个冠绝古今的华夏盛世!如此,不仅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可以洗刷掉“篡位”的污名!
当然,要实现这个目的,中间必然要经历千辛万苦,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而其中的一个就来自建文。永乐明白,在辉煌盛世建成并为世所公认之前,自己仍不得不背负一个“篡位”的骂名。而在这个打造盛世的过程中,一旦建文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那这些本来被自己用权力强行压制在暗处的非议,立刻就会重新被搬回到台面上,并形成汹汹舆情,迅速在天下扩散。万一这种认识在天下人心中扎下了根,那自己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基于这种考虑,永乐仍对建文充满了戒备,他绝不允许这个大侄儿毁了自己的努力。
不过现在,永乐的想法又有了新的变化。经过二十年的励精图治,一个璀璨夺目的永乐盛世已经建成。眼下的大明,已经站到了华夏历史的又一个巅峰!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永乐在这一过程中也获得了充分的自信!事到如今,就算建文重新出现又如何?他有能力开创这样的辉煌盛世吗?他有能力使海内鼎盛、四夷宾服吗?他不能!莫说一个仁弱优柔的建文,就是放眼古今,能与大明永乐皇帝相媲美的帝王,也屈指可数!永乐有理由相信,将他们叔侄二人放到一起做比较,没有人会怀疑,他朱棣,更有资格做这个皇帝!他朱棣的在位,更有益于大明,有益于中华!在取得了可以完全压倒建文的功业和成就后,永乐再看这个大侄儿时,藐视已经远远超越了内心的恐惧。
当然,虽然已不认为建文能对自己构成重大威胁,但不管怎么说,杀掉这个潜逃多年的大侄儿,肯定比任由他飘落江湖要放心得多。不过徐妙锦的介入,让永乐生出了犹豫。
对于徐妙锦,永乐一直有着一股愧疚之情。她曾倾心于自己,又在自己最为艰难时鼎力相助,而自己却利用了她的感情,为了靖难大业,将她作为自己的一颗棋子,用十分阴险的手法加以利用,并最终深深伤害了她。徐妙锦心灰意冷之下出家为尼,孤苦伶仃地与青灯古佛相伴,这一切都是拜他永乐所赐!每念及此,永乐都觉得十分歉疚。这种感情不能为外人道,但它却根植于永乐的内心,每每想起,都让他备受折磨。当胡濙说徐妙锦对建文以死相护后,永乐再也不能心硬如铁了。
就当是还妙锦一个人情吧!永乐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微微叹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允炆毕竟是朕的侄儿,现在既已看破红尘,就留他一条命吧!”
“啊!”胡濙大为意外。在北上的路上,胡濙也曾猜测永乐如何决断。不过在他看来,这位威势无双的帝王绝对不会为一区区女子放过建文这样一个生死宿敌。可胡濙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发生了。永乐竟然饶恕了建文!
看出了胡濙的诧异,永乐布满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怎么,莫非尔真以为朕的心如铁石?”
“臣绝无此念!”胡濙吓了一跳,赶紧回道,“陛下宽宏大量,世所共知!此番释建文君,世人得知,必齐诵陛下仁德!”
“尔不用拍马屁!”永乐轻轻摆了摆手,道,“世人也不会知道此事!既然允炆已经出家,就让他在佛门里安安静静渡过余生吧!不过……”说到这里,永乐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如今避居荒郊,身边只有一个老王钺,也实在太寒碜了些。这样吧!尔回南京时,带上朕的手诏,去一趟凤阳皇觉寺,命主持方丈挑选十个聪明可靠的沙弥去侍候允炆!”
胡濙一听,便明白了永乐的深意,当即点头道:“臣明白。臣还会嘱咐郑和,让他派人将建文君那座小庙的院墙好好翻修一下,并派些番役乔装成农夫在外看守,免的一些小毛贼进去偷鸡摸狗,搅了建文君的清修!”
“正当如此!”永乐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濙退出后,永乐重新躺回榻上,这时肘关节又传来一阵酸痛。这几个月,这风湿的老毛病已犯的愈发频繁。永乐皱紧眉头忍了好一阵,待痛感散去,他才长吁口气,紧接着又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连允炆也找到了。待再扫清漠北,朕在这尘世间就再无牵挂,到时候便可安安心心去见父皇了……”
六
永乐二十一年八月至十一月,三十万明军四征漠北。眼见明军来势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