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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林,顶上是无际的一爿天,那天香园在天地间,如同一粒粟子。闵师傅曾在扬州一位客商家中,见过一具西洋镜,安置在紫檀木匣子里,镜下有一粟米。从镜中看,那粟米粒上竟是一个园子,山川树木,殿宇桥梁,人物舟楫,栩栩如生。离开镜子,复又变回一粒粟子。
晚间,希昭将闵师傅说的话告诉给阿潜,阿潜也觉得甚为有趣,很想亲耳听一回,闵师傅却已经离开。并没怎么惊动地,白日备了船,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阿潜很是懊恼了一阵,过后便忘了。而希昭自此更是常往绣阁去,倒不是专等闵师傅来说话,闵师傅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大有可遇不可求之势,希昭去绣阁,是看闵姨娘绣活。闵姨娘添了岁数,性情却与年少时无异,缄默少语,镇日埋头在花绷上。希昭也不问什么,同是静默着。就在这凝神瞩目之下,一朵花或一叶草在绫面上浮出。希昭就想起阿潜曾和她说起,大伯年轻时冶游四方,曾结识过一个西洋人。西洋人有一具泥金匣,匣中有半支红烛,点燃后,满屋生香。然后,烛焰中升起一缕细烟,渐渐环绕,呈出亭台楼阁,花卉鸟兽。原来,这制蜡的油脂是从南洋爪哇岛采集而来,爪哇岛向有海市蜃楼奇景,因由风气露湿凝结形成,取其精华又经百锤千炼,不知多少工才能制一烛,这烛就叫“蜃蜡”。希昭当时以为阿潜胡编来哄她玩,决不相信,可如今想起来,就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希昭看闵姨娘用针:接、滚、齐、旋、抢、套、掺、施、断、网、编、盖、扎、平、直、钉线、冰纹、打子、结子、环子、借色、锦纹、刻鳞、斜缠、反抢、平套、集套——比用笔有过之无不及。虽无六技六法,却自有路数定规;无一字一句,却也有理有节;无有文章大义,却是心境意境情境。希昭看得入神,不知有人也看她看得入神,这人就是大伯母小绸。这婆媳二人从开初起,之间就植下了罅隙,先是柯海的夙怨,后是阿潜这个人。这还在明里,内里更有一重原因,在于这两人的秉性与天分。那一日闵师傅在绣阁谈天说地,一阁的人里面,小绸是搭得上话的,希昭且是听得讲话,二人可说不分上下,正可打个平手。要说相知相识,就是这两个人;相怨相嫉,也是这两个人;相敬和相畏,更是这两个人。结果呢,通着的就是隔断的;近着的就是远着的;同道的就是陌路,这两人就越来越生分。
小绸早存心思让希昭习绣。天香园绣闻名沪上,是申家的一品,家中女眷人人皆绣,却无人能赶上闵氏,也无人有小绸的才情。这一个希昭方入小绸眼,心里便是一动,说不准就是这个人,能集闵和小绸大成,让天香园绣更上一层楼!无奈希昭就是不拈针。尽管有万般的念想,小绸也不向希昭开口,一是骄傲所至,做婆婆的还能求儿媳妇?二也是深知这媳妇和自己原是一种人,越说越不听;不说了,兴许自己就撞上来了。
先前也说过,希昭从小在诗书中长大,爷爷将她当孙儿养。出于女孩儿本性,自然爱摆弄些脂粉丝线,但心仪并不在此。幼年时分就给自己起过一个号,“武陵女史”,如今无论写字还是临画,落款必题上无疑。早在闺中,便耳闻申家天香园有绣阁,还得过一个精致的香囊,无比喜爱。进了申府,亲眼见那绣艺风气,可谓百闻不如一见,那香囊实在只是边角之边角。以希昭的聪慧,何以看不出大伯母的心思?迂回曲折地引她人阁。可希昭就是不接这个茬,一面是多少心怀成见,觉着丝绣终是女红,免不了小女儿俗情;二方面则是小孩子家见识了,她不想由大伯母调遣——大伯母调遣阿潜一个不成,再要调遣她?所以,原本还不妨绣上一针二针的,如今却连针都不碰了。就这样,成了一盘僵局。希昭偶尔地来绣阁里玩,东看看,西看看,也看出绣艺是闵姨娘一等,但大伯母却有画意,境界上一筹。任何一种花样经大伯母略修改,或添笔或减笔,焕然不同寻常。天香同绣所以胜过天下无数而独树一帜,先是在于大伯母的设样设色,再是闵姨娘绣针出神入化。那绣阁里的样样件件,都是采世间精华。粉本上的花朵草卉,是镜中月,水中花;一色线,辟成百色丝,则是烟霞氤氲;然后,千针万针,水中,镜中,烟里,云里,破壁而出,雨霁天开,一片耀然。希昭听阿潜说过香光居士的画室,像个禅房,是一幅太极图,这里呢,是锦绣天地。不知觉中,希昭人不来腿自来,越来越走得勤,于是,有一日,就遇见闵师傅。
闵师傅有些像一个人,就是城隍山上的茶人家朱老大。倒不是说长相,长相相差何止十万八千。朱老大是山里人模样,黑、瘦、铁铸的筋骨;闵师傅则白面长身,仿佛是赢弱了,实际上并不然,而是内敛。这两个不同的人却有一种共同的仪态,就是气定神闲,并且呢,又都各有别一路的见识。闵师傅让希昭想起朱老大,道理尚可说得通,奇怪的是,他还让希昭想起另一个人。这个人与希昭只是匆匆一面,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可这时候却跃然眼前,清晰可辨。就是在她幼年时,母亲带她去太平坊高银巷珠子市场,那乘敞盖轿的美夫人,袖笼里一股茉莉花香倏忽间扑鼻而来,眼前又显出那挑珠子的手,大而丰硕,玉白肌肤,递给希昭一个耳坠子。这耳坠子至今还藏在宝贝匣子里,小红豆子一球,垂一粒透明珠。闵师傅与美夫人有什么关系,让希昭牵连着想起来?倘若借闵师傅的说法,也可算作天工开物之一种吧!
此时,闵师傅的船已过吴淞江,走运河,正在夜行中。水面上,渔火点点,隐约听得见弦歌,唱着南音和北调。当空一轮明月,好一个春江花月夜!
24 九尾龟
闵师傅送的九尾龟,在申明世的天井里住下了。天井只半爿屋大,两壁山墙之间,南墙和北墙均无门,各开一扇花窗,其实是个穿廊。东山墙上留一扇门,过隔间,通申明世书房;西山墙上也留一扇门,接的是卧房。山墙上布着长春藤,直蔓生到南北墙,将两扇砖砌花窗遮得绿影婆娑。南墙的墙头上又格外长出几株草,春夏结小红果子。所以,这天井别看小,却甚是繁荣。九尾龟初来,颇有些怕人,终日藏在壁脚的草丛乱石间,无影无踪。夜深人静时,伫神静听,有窸窣爬行声,那就是它。
这一日,阿施忽上门来,说是探九尾龟,神情极为理直气壮。因从他手中哄走九尾龟时,说的是放在祖父处养着,东西仍是他的。申明世就也不好阻拦,只得放人进来,由那阿施穿堂入室,去了天井。申明世望着阿施的背影,有一股轩昂的气宇,不知道是像谁。身不由己,也跟随而去,走过隔间,隔间里从南到北一排窗,全是木板镂刻,透进光来,眼前一亮。申明世立在门边,看那阿施蹲在天井中心,俯首看着脚下地上,一头九尾龟正仰起小头,一上一下,眼对着眼,好像旧识相逢。申明世这回才将九尾龟看明白,那龟头如同枣核一般大小,颈是细长,背壳形状十分纤巧,图案对称完整,纹路清晰。那尾如今合着,隐约可见裥褶,半藏半露,是一头精致的小龟。阿施与小龟相视一阵,然后将一只手摊平朝上,送到龟跟前,上面是一小团饭粒。龟将头碰碰阿施掌心,却不动饭米粒。申明世说话了:龟不吃粮食。阿施回头看一眼祖父,问:龟吃什么?申明世说:食天上露。阿施说:单吃水,不吃食,怎么活命?我娘说,人是铁,饭是钢!申明世早听说柯海所纳落苏是个滑稽的人,但不曾直接与她过话,这时从阿施所说看来,果然不错,不觉好笑道:它并不是人啊!阿施说:虽不是人,也是生灵,凡生灵,秉性都一样!自出生,阿施就没见过祖父几回,更没说过话,可却一点不生怯,从容自若。申明世有些意外,亦有几分喜欢,认真说道:龟是格外的一种生灵,露也不止是水,天地万物经一夜沉静养息,酝酿陶冶,破晓时分凝结为流体,方才称作露。阿施问道:人喝露能饱腹吗?申明世说:人是世间最为粗糙的生灵,需杂食而且需量大,方才可以生存,但有些方剂却必要以露研合调制。阿施沉思道:那么说来,龟比人贵。申明世听了倒有一时间怔忡,慢慢地说道:不是有千年龟的说法?人间不知道有多少轮回更替,龟还在一生一世。阿施又说:还有更贱的,萤火虫只一昼一夜的寿命。申明世竟答不上来。阿施将手中的饭米粒掸在地上,起身鞠一躬,走了。
这年阿施有十五岁,自小就不像申家的人,如今依然不像。身个不是颀长,而是敦实,虽还是少年,肩、背、腰就已见轮廓,挺拔有力。脸型也不是申家人的匀长,以及修眉秀目,他且是圆头大眼,眉问宽宽的,鼻翼也有些宽,笑起来嘴角一咧,显出短而阔的两排牙,就有一种璨然的表情。他早在塾中读书,不外四书五经,学业平平,不是因为天智欠缺,而是过于活跃多思,先生谑称他“异端”,其实呢,是 “野逸”。比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人我床下”,他偏说促织一生在土,以野为家,十月的促织已是暮年,更不会移居。再比如,楚汉之争。他以为项王败就败在不渡乌江,所谓“英雄”实是一时意气,没有大智大勇,不像勾践,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也就是北人和南人禀性之不同,北人是硬木,刚直是刚直,可是一折就断;南人是蒲草,任凭百折千回。他的这些胡思乱想,一半来自母亲落苏的村俗见识,另一半也得父亲纵容。中年得子,柯海格外宠爱,本来就对功名淡薄,就更不求雏儿读书进士,见他一派草莽,生气勃勃,反觉十分有趣。阿施获这些方便,越加不约束,由着天性,自生自长。申明世第二日早起,穿隔间而入天井,那龟又不见了。天井中心,阿施撒下的饭粒儿也一粒不见,干干净净。申明世不禁怀疑起来,大约那龟确是食饭的。
下一回,阿施来探九尾龟,不单是他一个人,还携了五岁的蕙兰,小叔侄二人在天井待了很久。申明世在房内,听得见有片言只语,知道龟又出来了,看来它不避孩童——蕙兰要用手捻开龟尾,阿施不允,说不可强它所愿,于是便等着,最终也不知等着没等着开屏。二人走时,脸冻得通红,吹弹得破的样子。立冬已过,火炉还未生着,皮褥子电没想起来铺上,申明世觉着身子里的火力似乎在回来。再下次,来的除阿施、蕙兰,还有个更小的,让乳娘抱在怀里,是阿潜的儿子阿英。一行人从书房经过,走人隔间,去到天井探九尾龟。一去又是许久,却不听动静。申明世好奇,在隔间向天井张望,看见那龟停在阿施的掌心,其余人都凝神专注。申明世走出去问:做什么?蕙兰竖起一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阿施侧头低声道:等神龟吐火。申明世不由肃然,蹑足退回房里。由于阿施们要探龟,申明世的居处人迹纷沓许多,几乎成小孩子的乐园。也就是这年冬季,申明世身体精神都健旺矍铄起来,兴致也高强了。
临到新岁,先是莲庵里祭祖,接着除夕家宴,然后大年初二,申明世邀四方交好来聚,天香园里再宴宾客。这场宴,从腊月初就着手准备。先将碧漪堂、阜春山馆,几处楼阁修葺一番;水榭、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