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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捱过一月,寒露时,夜里,没有一点声息,连睡在一边的蕙兰都没惊动,就如活着时一样悄然,张陛走了。至此,蕙兰进门两年整,张遂平满半岁。自发人送黑发人,丧帐不能用黑,一色青布幔子,一口榉木棺材。起灵时,灯奴由大伯张陞扶着手摔孝子盆,再抱起来,头前领着,送去北门外张家祖坟埋了。
33九亩地
万历三十五年,九间楼的老太爷过世,于是徐光启向皇上报请丁忧,回家来守孝。随同一起下船上岸的,竟有一个意国人,穿着官服,但不带补子,戴六合一统圆帽。初看和汉人无异,走近细瞧,不禁大骇。碧眼黄发,五官突兀,会说汉话,但四声不分;亦会汉人礼,拱揖鞠躬,形状终有些奇异。一时上,满城风传就是那位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无数珍奇,如今来到上海,也有车拉船载的宝物,一并进了九间楼。不过数日,就有人在街市看见这名洋和尚,也不坐车,也不乘轿,而是徒步,身边跟随有一个北方人,说说笑笑,走进一问刻书铺。听刻书铺的伙计说,那意国人是要刻一部自写的经文,落款为“仰凰”,显然是表字。看他官服下的鞋袜。以及随身的包书手帕,全是粗布,而且陈旧,并不像传说中的奢华,人们便生疑,会不会是又一个意国人?事实上,这既不是利玛窦,也不是又一个,而是更早些年,徐光启在广东韶关结识的第一个,汉名叫做郭居静。跟随的北方人。则是徐光启从京师雇来专门管理田租的。这些年,徐老太爷购置了数十顷田地,家道殷实了不少。再隔几日,恩师黄体仁家又传出消息,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买地作什么?种甘薯,人们笑道。坊间的流言总是混杂的,不可全信。勿管用来种什么,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的事不久便得到证实了。
立夏前,申明世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四。那口好棺材八年前让申夫人睡了,之后,再没有提过棺材的事。但凡小辈有人问起,申明世便说不必,只一领席子卷卷即可。现如今,虽不至于真的席子卷卷,但也睡不上好棺木了。那一口榉木的,只怕比张陛的还薄削些呢!也是武陵绣史的一幅绣换来的,只是,换来的银子不能单用在棺木上,一应丧事用度全包裹在里面,余下的几两,则被阿潜要去刻书。这些年,他专为希昭的绣画题跋,自称绣佛主人,题跋集于一册,取名《天香》。一直就念着去刻,苦于拮据,日常家用都难,哪来这闲钱?一旦见丧事有盈余,及早与大娘说好了。小绸向来宠惯阿潜,不度分寸,再说,她也知道申家所匮缺的不止一两二两,只将眼前的度过去就罢。反正补不齐,索性趁个兴,随他去了。
杨知县专从钱塘过来吊丧。带着徐光启。仰凰也想来,为逝者做超度祈福,杨知县没让跟来,虽然是一片虔诚,但总觉得有失庄重,让丧家误以为不敬。灵堂设在府上,莲庵早已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风,墙倒楼塌,池子淤塞了,花木凋零,家中人都不大去了。所以,老太爷就近在三重院的正厅里停灵,头七过后直接起丧往坟地去了。申家终究是落魄了,然而子孙们倒都不显出颓唐,生来个个好相貌,女眷们也都端庄秀丽,穿了一色的孝服,济济一堂,依然让人觉得老太爷有福气。
杨知县与徐光启相继在灵前凭吊,一个头磕下去,四周伏下一片。白袂飘兮间,杨知县认出当年亲做大媒的那蕙兰,自己还认了干孙女儿的。几年不见,姑娘已是媳妇,又成新寡,沧海桑田,人事无常,不禁伤感起来。吊过之后,柯海专引二位进一问内厅吃茶,原是老太爷的书斋,如今用作待客。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壁架满当当的书还在,一排木板镂刻长窗分出一道隔间,一面通书斋,另一面通天井,苔藓绿森森的,透过门直映到隔间的窗户。柯海说:父亲原先养一头九尾龟,自老太爷去世,那龟再不肯露面,不知藏哪里去了!杨知县叹息道:龟这样生灵。最是通人情。徐光启也说:世间万物皆有知有情,惟德者能互通。柯海看一眼徐光启,形貌似乎依然,还是多年前家宴上那位叨陪末座的书生。即便是在那不甚得意的时候,目光还是从容镇定,如今添上了岁数和阅历,还有许多不凡的见识,自然多几分自信,神情明快,倒显得年轻而有生气。柯海想起近日坊巷传闻,心中好奇,问道:据说府上有一位远客,来自西洋。是长住还是短留呢?杨知县就说,方才还说要来行礼,拦下了,非我族类,怕犯老太爷忌讳。柯海说:其实并没什么的,父亲是个开通人!虽是谦辞,但也真流露出些个憾意,杨知县就说:改日让他来补礼!柯海先说不必,后又问:咱们的饭食意国人用得惯吗?徐光启不由笑了,答道:并没什么大不同的。粮食里无非米和面两种,菜肴中大体是荤和素两类,论起来,还是意国人比我国人简朴,这位仰凰先生又是意国人中的最简朴。这时,连杨知县都来了兴致,问道:是教规所限吗?听说那是个意国的和尚。徐光启说:仰凰确是耶稣会的教徒,倒不是受教规限制,而是耶稣会向来克勤克俭,服务众人,所以,教徒们都颇能吃苦;想他们飘洋过海,经印度果阿、马六甲、澳门,暑热瘴气,艰难险阻,一路死病无数,非有超常的坚韧莫可支持。听到此处,柯海忍不住又发问:大老远的,又非是同宗同族,耶稣会何苦必来我国不可?徐光启说:这就好比我国大唐鉴真法师,天宝元年东渡,几起几落,双目失明,终于将戒法传人日本国。杨知县则问:依光启兄看,这耶稣教与中华道统有何高下短长?徐光启说:互为补益,一为务虚。一为务实,虚实倘能结合,世上再无难事!这么着追问一气。问的和答的都觉着过于急迫了,笑着喝些茶,舒缓下来,换了话题。
柯海问道:徐大人丁忧在家,除读书做文章,还做些什么呢?杨知县代答说:正与另一个意国和尚,名利玛窦的,译写一本书,类似中国的《河图洛书》。徐光启释解道:那书的本名为《几何原本》,非一人所能译写,而利玛窦先生正在北京传教,译书的事便不得不停下,正在谋措做些其他的事。柯海问:什么样的事呢?徐光启说:种几亩甘薯。柯海失声笑起来:果然!杨知县不明白,问:果然什么?柯海说:城中一径在传徐大人买地种甘薯,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又问:地买在哪里?徐光启道:还没买下,因是实验,所以需在城内,好照顾些,可是人烟稠密,每一寸地都有主,起楼的起楼,造园的造园,不亦乐乎,无一隙空闲,正为难呢。杨知县调侃道:就在天井里“实验”吧!三人都笑,柯海忽一击掌,说:有了,就在我家园子里“实验”好了!徐光启眼一亮,杨知县说:天香园里种甘薯,坊间又多一件流言!三人又笑一阵,柯海说:无碍,那园子早就荒得可怜,不是说务实吗?看哪一处合适就“实验”哪一处。徐光启问:当真了?柯海说:当真!立即遣人叫阿暆来,见了面,日后就由阿暆与徐家接洽,看园、辟地、定方位,因阿暆是家中头一个会办事,也就是“务实”的人。
阿暆是第二回见徐光启,头一回见时还小,并不记得什么,后来尽听说传闻,又常从九间楼走过,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到了眼前,却十分平常,就是一个乡下读书人,又有些上岁数了。然而,谁都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读书人,所以,暗暗惊诧。徐光启向阿啪问询几句,也是平常的寒暄,阿暆一反往日洒脱不羁,拘谨得慌,说话都不流利了。徐光启好像猜出阿暆的心思,就移开目光,不再多说。阿暆不禁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徐光启微微一笑,阿暆脸红了,两人却似乎通了款曲。
老太爷出殡,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大事完毕,九间楼那边就来人了。来的是徐光启带回上海管事的北方人,自称老赵,说一口北京话。也穿一身袍服,但为行动方便,将前襟撩起掖在腰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衙役。这一日,天气晴朗,阿暆领老赵过方浜,上园子里去了。池子周边,绣阁、碧漪堂几处楼台虽敝旧,却还未倒,倘有财力,尚可修葺;桃林不怎么挂果,但按季开花,是园中残存的一丝生气;墨厂一带早夷为平地。但竹根漫延过来,将地面全部拱成丘陵一般;余下莲庵一处。只剩一圈院墙,围了几堵断壁,不是说过,成阿暆的养鸡场。那莲庵地方有限,但接着庵后的白莲泾河岸,早些年疯和尚种过百花园。如今白莲泾淤塞成一条沟,倒让出大片河滩地,丈量丈量,就有约十来亩。而且肥得很,庵里边的鸡粪,庵外边是百花园草叶的沤泥,河滩地则有鱼虾贝壳,整平了都是好地。老赵看了就很喜欢,当场要下定金。阿暆拦住了,说:地又跑不了,等回去和主家商量妥了,再谈交易。其实是阿暆决断不下收不收银子,父亲是说送给九间楼,反正是块闲地,阿暆知道家里不缺地,可是缺银子。只隔一天,老赵来了,还带着银子,用主家的话说,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得着这样好的一块地,怎么给付也给付不过来,略表心意罢了。说是略表心意,但却是市价的一倍还多,阿暆想到家中母娘婶婶手中的针线,也不回禀父亲,自己就收下了。那一片地,掐头去尾,也为好听,就叫作了九亩地。不日,老赵便带人过来平地了。
交道中,阿暆和老赵相熟了。阿暆生性不拘泥,北方人又大多豪爽,老赵尤其直性子。所以,没几个往返,阿暆知道老赵原本是个生意人,从关外往关里贩皮毛,再将关里的茶叶绸布贩出关外。那年,京师流行瘟病,不巧染上,客栈老板都要往城外扔人了,却遇上仰凰先生。老赵说他当时烧得眼睛都花了,就见一个毛猴子凑过来,凑到脸前,却不是毛猴子,而是阎罗殿的无常,扒开嘴往里灌汤,这才知道,不是无常,是阴阳桥上的孟婆,灌的是迷魂汤,叫都叫不出声,直挺挺死过去。不想一觉醒来,头脑水洗过似的,一片清明,再看眼前那张脸,实在就是菩萨的脸。从此,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痊愈。他就认下那菩萨,做了菩萨的信徒。阿暆问是什么菩萨?老赵告诉道:那菩萨的名字叫耶稣,母亲受上天神的孕,独自生下他来,所以就叫作圣母。阿暆说,是不是类似观音?老赵说:观音是男女同体,圣母单只是女身。阿暆说:圣母受孕于大块自然,其实也就是男女同体的意思。老赵看看阿暆,说:你很聪明,要不要与仰凰先生说说,也入耶稣会来?阿暆缸笑而不语。下一日,老赵真把仰凰给带天香园里来了。阿啪没敢引仰凰进府上,只在九亩地边见面。
正逢秋季,太阳高照,翻起来的泥地散发出土腥气,转眼间挥发了水分,变成干燥的灰白色。一些无名的小虫,猛然间见天日,疾促地爬行着,整块地都在动似的。平整下来的这一片地显得格外宽广,回头再看那亭台楼阁,山石池塘,就只是些坑洼瓦砾。老赵差遣人用竹爿搭了个凉棚,放一张桌几把椅,专为监工用。此时,阿暆便和仰凰坐在棚下。喝着老赵的茶。碧绿的茶叶上浮着茉莉,揭盖便浓香扑面,不像是老赵的茶,可也像是老赵的茶,老赵的粗犷里就是有一股子妩媚。阿璇不由得微笑,老赵以为笑他的茶不好,解释说:北京的水硬,只有沏花茶方才沏得出味来,所以就喝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