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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筝从他的握力中抽出自己的手,空落落地笑了。“我拒绝不了你,连染……从很小时起,我就知道了,你最毒的不是你的毒,而是你的心。”
如今算来,之前发生的事,都像是浮生一梦那样,毫无意义可言。
谢暮衫望着茶杯上袅袅不绝的热气,静静地想。
他现在已经不在掩日山庄,而是在谢家的主厅,与自己的父亲兄长同堂而坐,三人相视无言。
而那个在淡出江湖二十年之久后又为了两个孩子的安全而重新现身、有如宿命一般再度对抗老对头天衣教并且再度取得胜利的男人、宝刀未老的“九州一剑”谢玉帛,正十分没正经地软靠在主座上。他右手手肘顶在扶手上,以手支腮,身子懒懒软软地半躺半坐着,全没半点绝世高手的风采气度,却无人胆敢也无人有资格笑话他,只因谢玉帛已以自己的实力从新奠定了自己在武林中众口相传已九“江湖第一高手”的宝座。
九州一剑谢玉帛,一剑光寒照九州。
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肯定,也是对他的尊敬。
谢朝衣在被谢玉帛一并救出的众人口中听到这个甚为拉风的称号后,对自家老爹过往的辉煌事迹连声高呼不可思议,一脸“你们真的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的表情。谢暮衫却只心下凛冷地遥望着父亲极端熟悉而又极端生疏的脸,什么话也不说。
谢玉帛可以断定谢暮衫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几分自己的算计,也就在归家与谢晨裳处理完善后事宜后立马把他一个人叫到自己跟前,打算如果谢暮衫问起,自己也就顺水推舟地告诉他真相。但到了目前为止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谢暮衫都没有张开金口说过半句话。谢晨裳左右无事,赖着不走看好戏。谢玉帛却也不着急,就那么等着他、看着他。
又过了会,直至慢慢品完茶,谢暮衫才波澜不惊地问道:“你,不怕那个人反悔吗?”
谢玉帛温温吞吞却极具信心地说:“他不会。”他的语气轻轻的、散散的,如同一江春水脉脉东流的苍倦慵懒,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惊扰到他、激怒到他。
于是谢暮衫又不说话了。
他提防着连染,提防着一切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陌生人,却忘了提防自己的父亲——这正是他此行最大的失误和教训。
也许,也许,他就跟朝衣一般,还是太过天真。
谢暮衫又回眸看了一眼端坐如钟的谢晨裳。他的面上带着隔岸观火的洞悉沉稳和举重若轻,显是熟详内情的。
却只听到谢玉帛声气闲舒散漫地说:“这趟出来,你和朝衣变了很多。”他说得很平常自然,和稍微熟悉的普通人之间偶遇相见时的闲话家常并无二致,却无由让人心中一崩。
谢暮衫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低眉敛目。“人总是会变的。”
“是吗?”谢玉帛笑笑。他的刘海很长,几要遮住了眼睛,却懒得去搭理。这一笑间,眼中的泠光在黑发后闪耀如星。
谢暮衫飞快地坚定重复道:“是的!”速度之快、应声之响,连他自己都微有点吃惊。
谢玉帛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底气地不足,只略坐直了身,笑了一笑。不存一丝生气。
“改变,在人们未曾亲眼见识到后果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好、是坏。”他轻柔地说,那声调竟然特别的斯文柔软,比水更柔比风更软,像要全部溶化开了似的。“但是,选择接不接受改变的权利,在你的手里。”
谢暮衫放下茶杯,避过他审视自己的目光。“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玉帛玩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红,却依旧是洁白清爽的。“既然已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后悔。”他五指紧握,却只握到一团看不见抓不着的空气,“莫忘记,得到的、失去的,那全是缘于你自己的决定。”
谢暮衫把手笼在袖子里,一字一停地缓缓沉声道:“我、不、会、后、悔!”
谢玉帛玩味地盯了他半天,忽而宛然一笑,意味深远地柔声道:“暮衫,你的心乱了。”
谢暮衫一怔。z
他忽感到一点被人当众戳穿内心浑身赤裸见人的羞耻和难堪。
本能命令自己必须否定,质疑的话却死死卡在嗓子里,无论怎样也都出不了口。
谢玉帛却似已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他没精打采地站起来,腰间佩饰叮当作响,然后就这样走了。
他走得很潇洒,仿佛今天他召谢暮衫谢晨裳来这就只是为了和谢暮衫说上那么晦涩不明的几句话,现在话说完了,人就立即走了。
可谢暮衫却很有些潇洒不起来了。y
得到与失去,那全是缘于你自己的决定——谢玉帛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沉沉压在他的心头,不是很重,但却持续不断地辗转倾轧,那时有时无的钝痛仿若隐藏在痊愈之后的伤口中的一根小刺,一下一下地扎,让自己很轻微地疼痛着,难以呼吸。
他想要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他不想失去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那答案太可怕,谢暮衫不想明白,可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去明白——明白了会后悔,不明白也会后悔——他进退两难,也只能被动地拖过一时算作一时。
忽然有个影子挡住自己眼前的光线。谢暮衫唤回游走的神志,只看到自谈话起始就一直被他和父亲无意识地忽视的谢晨裳正立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谢晨裳脾气爽朗随和,朋友缘极佳,处事手腕也是该圆滑时圆滑该强硬时强硬,可说是谢暮衫和谢朝衣的综合者。若不是因为故去的谢夫人在怀孕时受了内伤,致使他留下天生不适习武的缺憾,这谢家家主的位子也不会只在谢暮衫与谢朝衣间争夺竞争了。谢暮衫平日里对自己这个兄长也颇是敬重,但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忌讳。谢晨裳个子虽高,身材也算高大,威胁性却一向很小,可是这时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却有一种令人不能忽略的魄力在。
谢暮衫被他看得不自在,他后背一挺,起身低问道:“兄长在看什么?”
他一问,谢晨裳眼神里的威严立时散落不见,只迟缓地道:“我也觉得你和小三儿的关系好似有所变化,可又找不出是哪里变了。”他一乱,就去抓自己的头发。“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父亲一样看出些东西来。”
谢暮衫垂眼看着脚下,脸上除了漠然还是漠然。“兄长想看出什么东西?”
谢晨裳想了想,更换了口气道:“看出一些你在逃避的东西。”z
谢暮衫微蹙了蹙眉梢,心意烦躁地冲口而出道:“我没有东西可供逃避!”
谢晨裳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叹道:“暮衫啊,好歹我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哥哥,你不会真当我那么没用,白生了一双招子吧?”
谢暮衫微微僵硬,他镇了神,侧身而过,语带恭谨地道:“兄长误会了。”
又冷又坚的冰山果真相当难搞呢,何况对方又有心避讳。谢晨裳为自家二弟死不开窍的顽固脑袋长叹一声,敞开天窗说亮话:“暮衫,你这几天在照镜子时有注意过自己的眼睛吗?”
谢暮衫闭目,脸色淡淡如纱,分不清晰表情。“小弟愚钝,请兄长明言。”
谢晨裳知他表面越是恭谨心下越是想逃,却也不说破,只从容不迫地深看着他。“你的眼底,有东西在动。”
谢暮衫已打算离开的身形又转了回来,抬眸一望,本不想问,却还是约束不住地问出了口:“是什么东西在动?”
谢晨裳看着明显在自欺欺人的小弟,不觉又叹了一声,温言道:“那个东西,叫做心动。”
谢暮衫闻言轻震,掩睫道:“兄长你看错了。”z
谢晨裳打了一个哈哈,从善如流地说:“你若非要说是看错,那就算是我看错了吧。”
谢暮衫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谢晨裳——这个男人真的很不简单——也许在这个家里,真真正正与谢玉帛相似的,就是他。
而且他们都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
父亲为何要对自己说那种话?大哥为何要对自己说那种话?谢暮衫扬了扬眉毛,秀颀微斜的凤眼挑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以他们的聪明,难道就弄不懂有些事一旦挑明,后果只会不堪设想吗?
——还是说,他们要的就是那份不堪设想?
突然就觉得好烦好累。人心难测,心思难猜……这个谢家,也就只有朝衣是真的了吧?
想到谢朝衣,谢暮衫只感知到心底一阵针刺般痛惜的温柔,就连每一次的吐吸,都似了沉重的舒展。那就宛如冬日的第一捧新雪,晶晶亮亮的,一眼望过去,天鹅丝绒般的格外雪白温暖。
而他,只想得到,不想失去。
这情愫不大对——谢暮衫猛然醒悟,颜色稍变。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探察到改变发生的潜移默化与无可挽回。
某些人,某些情,某些事,改变过后,的确是再也不同了。
他站在门口,明丽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却是浅青色的苍白温冷。谢晨裳凑到谢暮衫身边,略略一笑,眼沉如深井。
“暮衫。”
他的笑容是暧昧而神秘的灰色,几许狡黠,几乎撩拨。
“你心动了,又是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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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谢暮衫整理完由自己负责的外出后就一直搁浅的事物,遣下了他人,摆好文书,正要更衣入睡,却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来吧。”他解着衣物的手一静,复又把样式复杂的锦衣披上,对着门说。
门开了。谢朝衣从门外悄悄地探进头,秀眉微聚,小声道:“暮衫,你睡了没?”
谢暮衫见是他来访,只示意他把门关好,便自脱下外衣。素色的中衣穿在他的身上,倒也无甚不雅之处。都忙完了,才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睡了你就不会进来了。”
谢朝衣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这番举止在他做来却无一点滑稽幼稚的感觉。小步跑到谢暮衫跟前,拉着他的袖子,讨好地摇晃。
谢暮衫淡然看着自己的衣袖在空中划上划下,“怎么了?”
“陪我出去吧。”谢朝衣说。
谢暮衫抬手收袖,动作宛如停云流水。“出去干什么?”
谢朝衣空明灵动的杏眼中含着憧憬的微光,“赏月。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六,风景正合适。”
谢暮衫偷眼一望桌子上将要烧到尽头的残烛红蜡。“就现在?”
谢朝衣点头道:“就现在!”
“几个人?”
谢朝衣指了自己一下,又指了谢暮衫的脸一下。“就我们两个。”
谢暮衫默然片刻。
谢朝衣以为他是在默许,又怕自己弄错对方的意思,只好确认地问道:“答应了?”
谢暮衫摇摇头。下午谢玉帛和谢晨裳的话还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不散,搅和得他只要看到谢朝衣就会心乱。在自己理清思绪之前,他暂时实在不想再和谢朝衣有过多无谓的牵扯。
谢朝衣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接近死缠烂打地劝他道:“去嘛。就出去转一转,不会花你多少功夫的。”
想到上次自己也是这样被他拖下水抓鱼,谢暮衫敬谢不敏地道:“不用了。”
“暮衫——”谢朝衣不死心,拉长了尾音求他。
谢暮衫推辞道:“我没空。”
谢朝衣不放弃地道:“去一下又不会死人,再说你不是都做完事了吗。”
谢暮衫又说:“我也没兴趣。”
谢朝衣仍旧没有放弃,“兴趣是可以培养的,或许你看一会就有兴趣了,这谁也说不好。”
——两人一路对话下来,好像说得全都是废话。
“你呀……”感到某种甜蜜的无奈充斥着胸口,谢暮衫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好,暮衫?”
谢暮衫睨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