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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男人们总是谈得十分投机,更有乐天大肆渲染,说得众人大笑不止。直至两名身着燕尾马甲的服务生,推进一辆精致的组装小车,上架铁板,下面是炉火的演示“鲍翅汁捞饭”时,这顿饭已经吃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三月始终没有他们的好修行,实在熬不住,借口补妆起身,但动作有些急,仿象牙筷架就被碰掉了,那样精致的玩意,跌在地上,不知道为何也就失去了原本引人的光鲜。
卫燎自洗手间出来时,就看见三月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法式的高背椅子,布料是深深浅浅的紫间隔错落。
仿佛知道他再走近,三月转过头。卫燎清楚看见,她的瞳仁在微微抖动,上面覆盖一层随时会滴下,却又永远不会滴下的水膜,在姹紫中闪耀潋滟波光。
三月问:“为什么送我金锁?”
卫燎答:“十五,我欠你的。”
三月噗嗤一笑,将脚一并收到椅子上,头歪在膝盖上说:“当年年纪小,以为真会有自此后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童话。那时年轻幼稚,我早已不去自比什么金锁记里的长安。我……是我太矫情,是我……”
顽劣而轻挑的姿势里,可话说到后来,却无力为继。
卫燎只是微微笑着凝望着她。
“这些年,你似乎什么都变了,但又什么都没变。什么在你手里似乎都似花一样。”
他们的身侧是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将近两米长的海鳗,是有人专程空运过来,给褚颖川尝鲜,但被卫燎拦住,一句“今天还是放生积福的好”,给打了回去。如今那巨大的鳗鱼拖着银灰长躯,游在琉璃牢笼里。卫燎走到她身边,拿起一边桌上削好的苹果花,手顺势撑在椅子扶手上,慢慢靠近三月,说:“当时确实很多事情做不周到,那么出名的一部《神雕侠侣》还是在法国的电子书里才看到。公孙绿萼也喜欢吃花……”
海鳗仿佛放出一股绚丽的电流,转瞬不见。明明不是阳光,三月却会感到热和痛。她的手也紧紧压在扶手上,竭力的往后缩着身体,孩子小一样幼稚的姿势。卫燎不禁产生一个错觉,仿佛她在躲避某种极强的攻击。
“你都知道了?”
“当年那么多磨难都坚持下来了,后来你却突然说分手,我就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吗?只可惜一股意气去了法国,察觉时到底是晚了,你已经被学校开除……”
盛宴的语音笑声如水,潺潺汩汩,在这温和的水中,为何有冰扎得她满身冰凉,竟然是卫燎的声音刺入耳膜。
她从六岁起,就要深夜去敲开邻居家的门,在嫌恶不耐的眼光里,祈求他们去拉开厮打在一起的父母。大一点时,她永远总见小区里的住户奇怪的眼神,细细碎碎的声音往往在见到她时,哑然而止。一切一切所带来的不安和疑问,在心底缠成个死结,不能明白。
谜底的答案,由卫燎的阿姨石青所揭开。
卫燎的母亲在他很小时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死于一种很不光彩的疾病,连医生都嫌恶的躲得远远。而卫燎的阿姨也是楼区里居民所鄙夷的对象,形形色色的男人进进出出。可石青决不自己是什么妓女,按她的话说,只是风流。
单看石青的外表绝对无法看出她是那样的女人,乌黑的肤色,直直的长发永远盘在脑后,细小的眼睛笑起来极为憨厚,连衣着都是淳朴的无可挑剔。
三月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在幽暗的咖啡厅里,憨厚淳朴模样的石青,对她说出怎样的肮脏的秘密。
石青鄙夷她,嘲笑她。
那时,卫燎家里出动了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十八班武艺都使出来,只为拆开他们,但三月都生生的挺了下来。
但她,终究挺不过石青所揭开的秘密。
自小到大,她在人前低人何止一等,总要习惯性的躲藏着那些眼光,怯懦于不知何时母亲就要开始的疯狂、色厉、内荏,怯懦于那些假装善意,但不知隐藏着何种恶意含义的关心。
那是她一生的芒刺。
三月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但实则不过是一本陈年小说里的台词,蜗牛的壳儿,坚硬不过是脆。
蓦地,一个悠扬甜美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对不起,燎,他们在叫你。”
苏西手里攥着一张紫色餐巾,立在书橱旁,阴影恰好投在她身上,谁都没有察觉她到底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卫燎无声地往后移了移,松开椅子的扶手,转过头对苏西说:“多谢。”
说完走回宴客厅,红色裙子也随之慢慢离去,由始自终没看三月一眼。
三月将头埋在膝盖间,忍不住想苏西腰身步态柔软,却真是萧瑟。
第二天褚颖川开车将三月载到了一个明亮整洁的车库,里面十数辆名车,包括那辆天价昂贵的布嘉迪爱马仕版,闪闪发光,士兵列对似的展示在眼前。
三月忍不住问:“带我来这干什么?”
褚颖川领着她走到车库的最里面,指着一款老式的奥迪说:“这是我十八岁成人时,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辆车。”
三月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很好的车,你爷爷的眼光很好,即使……即使款式已经有些老了。”
“我有时候喜欢上这来,只是……”褚颖川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三月,不动声色顿了顿,又说:“只是想感受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感觉。”
车库里没有阳光,只有一列闪烁的荧光灯,而褚颖川的背对着等光,双眼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三月微微退开一步,自包里取出盒还未开封的爱喜,静静拆开点起来。淡白的烟雾自呼吸里,自涂抹油腻的嘴唇吐出,向上游着游着,直至再也不见,三月才开口说:“重温曾经的喜爱,心里是种安慰依靠的感觉。”
“但事实是……后来父亲在褚廉成年时,送给他一样的一款,从此后我再也没开过这辆车。”
褚颖川想,似她这样风尘打滚过来的女人,怎么会没有心计与过去,只要她能清楚自己有多少可以盘算。于是,笑了笑继续说:“如果我今时今日仍旧执意要开出去,有没有当时的心境不说,想必也只会颜面尽失而已。但是明明清楚,却仍旧很想开出来溜上一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三月轻轻一笑,眉解语,目传情,微微摇头时,一头卷发如同春日里树上的花,簇簇拂动。
“我觉得应该忘记。”
褚颖川笑意加深,略仰起头,带着俯视的意味说:“我同意。”
桃花和愚人节
三月继续和褚颖川在一起。
所谓的在一起有时候是整个礼拜天天形影不离,有时候个把月也见不上一面。
但相处始终开心,褚颖川似乎是吃的鼻祖,哪家挖来新厨师,哪家新出菜品似乎总是能清楚知晓,三月却并不是讲究吃的饕餮。反而对各式各样的美酒情有独钟,日式的清酒,韩式的米酒,中式的黄酒……
褚颖川从来没见三月喝多过,倒是他自己酩酊大醉时,在深夜的车道上飞驰,飙到一百八十迈以上是惯常的事。唤作别的女人早就仓皇大叫,反观三月倒从不害怕,打开车子的顶窗,伸出手在夜风里哈哈大笑,长发飞散好似城市的夜空,闪闪发亮。每当此时此刻,她的面颊也红润起来,仿佛是她唇间残存的冰霜珍珠唇色,幽兰的牌子。
有时候还不够,开了洋酒坐在顶层的封闭阳台上,穿着长及脚面的睡袍,漫天夜景下一杯接上一杯,一直喝到两人沉沉睡去。常常是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宿醉的他素来有起床气,三月从来不去计较,放好水弄满泡泡浴,滑至他的身后,轻轻的揉着他抽痛的额角。
日子仿佛过的很开心。
直至褚颖川去了一趟美国又转回帝都过年,一个半月回来后,再找三月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时,恰巧也是三月份。
反而愚人节这天,接到三月电话,说刚从老家过年回来。褚颖川一边的眉无意地向上挑了挑,记得年前曾问过,而她说不会回去。
此时,乐天同他一起从洗浴中心的水疗馆出来,白浴巾裹着由鲍鱼鱼翅野味豢养出来的肚腩,正对镜自怜,哀叹眼看竟成一道名菜——东坡肉。转眼见褚颖川的神色,也没如何上心,只是问:“谁又同你开节日玩笑呢?”
VIP的换衣间里,最讲究的就是红木制的更衣柜,褚颖川一手撑在柜门上,想了想,说:“你先去应酬着。”
更衣柜后,穿过马赛克铺装的甬道,拾阶而上就是VIP的茶餐棋牌区,照例已定下一局,只差他们。
红木门上刻的是丘比特像,憨态可掬,很引人发笑的模样。褚颖川也真就笑出来,缓缓收回手,说: “我有点事。”
说完,也不带乐天反应,穿好衣服就走。
回到酒店时,三月刚摘下围裙,纯黑的及膝纱裙站在厨房里印度红石的地上。袖子由肩胛处的极紧,到手腕出反倒是极散,张开手抱过来时,蝴蝶的翅一样,十分佻巧。
褚颍川心里忍不住一热,但不肯细想,只告诉自己小别胜新婚。于是,手自她的背不疾不缓的滑,直至腰下,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不由说:“才十度,也不怕俏出病来。你老家有那么暖和吗?”
三月笑笑,转开话问:“猜猜我做什么给你?”
其实他早就闻到,弥漫的水蒸气里,潮湿而芬芳,活生生的,如三月抚着他脸颊的气息。
三月厨艺极差,但唯有三鲜蛋蒸得顶好,仿佛水嫩的豆腐,他却故作不屑的说:“除了蒸蛋,你还会什么?”
三月双眼灼灼的瞪向他,睫毛轻颤,巧笑倩兮地说:“我煮方便面的手艺最好。”
褚颍川心头立时如烈火加碳,热的周身滚烫。察觉他的神色太过,三月湿润的眼,下一刻又伏下,掩在细密长长的睫毛里,移开目光。
这晚,许是因为新换的簇新蚕丝被,软厚的贡缎床单,雪白的枕头,又也许因为夏奈尔五号尾调残存的味道,褚颖川睡得极熟。
睁眼时,已经日上中天。浴室里隐隐跑调的英文歌,想来她又在洗泡泡浴。
习惯性伸手拿烟时,不成想碰翻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杏黄色南瓜包,里面掉出一张照片。褚颖川捡起随手翻转,心里堵的火,霎时熄灭,凝结成冰。
照片里看不出地点,只有很大的一片热热闹闹的桃花。依稀风很大,花瓣铺天盖地,从花瓣的缝隙间,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的反成背景的碎片。
她独自坐在树下,对着前面仰头微笑,笑容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
褚颖川不知不觉伸出指尖描摹着相片中她的轮廓,最后,终究把照片放回原处。
可照片一角的日期,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里——正是上个月,三月桃良的时候。
过几日后的晚上三月打扫租窝时,接到苏西的电话。
“三月……陶三月……”接下来就是“咯咯”的酒嗝声,男人女人争执的喧哗,最后苏西似乎在哭着说:“我喝醉了,你来海上花救救我!”
匆匆赶到海上花时,不想先被经理截住,说什么物是人非事事休,宝宝已经辞工去泰国做变性手术,什么场子里的小姐散去一半,又羡慕她早早脱身得道升天,背有大树好乘凉也不要忘记老朋友云云。
正不得脱身时,苏西手里擎着高脚酒杯走过来,声音一挑:“哎呦,经理大人好闲暇,拉住我们三月家长里短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