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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挂上电话,脑袋无意识地点了点,一滴泪、二滴泪,无力地往下坠。
取回电话卡,看着上头剩下的一格,这是我和凯文之间仅有的情感,一张一块钱的电话卡藏起了我的答案。将电话卡贴在心脏处,头一次察觉轻薄的电话卡也可以那么沉重。
电话亭外下起了毛毛细雨,电话亭里下起了滂沱大雨。
今天的台北,还是雨天。
咕噜咕噜……
坐在门边哭到睡着,后来因肚子不争气而让我惊醒,正想找时钟看一下几点时,没有开灯的房间从门缝底下露出外面微弱的光线。不知道何时何祯回来了,而且正在厨房干活。看样子他见不着宵夜乌龙面,只好自己乖乖动手了。
吞吞口水,肚皮下的饿虫发出严重抗议。不要吵!
我没帮他煮就算了,怎么好意思再去分食他煮好的面呢?况且何祯搞不好小气到连让我闻香都不肯呢!
他的面似乎煮好了,一阵阵的香气从门缝下向我肚里的饿虫招手,而它们更咕噜咕噜地高歌应和。
我挪动身体打算窝到棉被里来个不理,但就在我起身时,外面诡异地响起了敲门声。
谁?
门外传来回答,〃何祯。〃我瞪着门板,我没问出口呀!
〃我知道你没睡。〃他说。
兀自叹息,〃今天没帮你煮面是因为……〃我拉开门,话尾终结在他手中端着的乌龙面上,不争气地再吞吞口水,眼珠快掉到面汤里。
〃给。〃他将面端到我面前。
〃给……我?〃这个何祯哪根筋不对了?
〃不吃?〃见他手要收回,我忙冲动而粗鲁地接过,〃吃,没吃过你煮的,当然要吃 !〃假装给他台阶下却在肚子传来阵阵欢欣鼓舞声而露出破绽,不理何祯秀眉微扬的表情,我端着面尾随他走到客厅,客厅桌上也摆了一碗相同的面,见他坐下吃面,我也坐在属于我的绿色沙发上动起筷子。没吃过何祯煮的面,没想到吃起来滋味不坏,汤微带甜味且不油腻、面Q而不过烂……好吧!我承认他比我煮得好吃。
〃怎么知道我肚子饿?〃吃了几根面条后,我突然停下筷子问道。他抬头看我,张口要回答时却停了下来,尽管不露痕迹,但我想他是发现我红肿的双眼了,这种痛哭后的证据想赖都赖不掉。
〃冰箱有水饺,阿皓不会煮水饺,他在外面吃。〃他依然字句简短,也一样没多舌地再问其他。
他的完整回答应该是:你买了水饺要阿皓自己煮来吃,而他不会煮,所以他在外面吃而你没吃。
〃可是阿皓说他会煮的。〃难道是我太伤心忘了问阿皓会不会煮?
〃就算你当时问他会不会煮满汉大餐,他的答案也是会。〃这是什么回答?
何祯说的明明是中文,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冰雪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照自己的速度吃着面。
我低头想继续动筷子,却在低头时看见前胸口袋里躺得乖乖的电话卡,一元电话卡。
真是糟糕,我没被洋葱熏到,门窗也关得死死跑不进一丝风,可是旺盛的泪水仍然从眼里冒出,对了,一定是面的热气飘入我的眼又凝成了水,所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面的问题。
没敢抬头,我安静地吃着面等他离开。
〃你这样吃会吃到明天早上。〃何祯注意到我吃进口的面可以用一根、二根来计算,便出声提醒。
〃喂……〃我叫他却不敢看他,怕一抬头眼泪就不安分地滚出二三滴。
〃嗯?〃再吃二根面,和着眼泪、鼻水和卡在喉咙的〃你快滚〃一起吞进去,突然想问。
〃你有没有爱过人?〃〃什么?〃〃我猜是没有,不是说冷酷的男人缺乏爱细胞,只是你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更不愿花时间和人沟通互动,你总是将自己的心关得紧紧的。〃心情不佳,说出口的话也好听不到哪。我说完后伸手假装擦去额际的汗实际是将眼角的泪抹去,这下终于可以抬头见人了。
他的面早已吃完,但没有以往立刻起身离去的打算。何祯双手交握,头微偏注视着我,没有不悦的表情,他像在思索什么一样。
〃叩!叩!开门!〃我放下筷子对着空气伸手敲敲。
他看着我。
〃叩!叩!有人在吗?〃我再问,作出敲门状。
他继续看着。
〃叩!叩!小孩乖乖、把心打开……〃我学着大野狼低唱。
何祯笑了,不是讥讽的嘲笑或冷笑,而是露出真正的笑容。他笑起来很好看,薄薄的唇弯起优美的弧度,一向冰冷的眼神发出月色般的柔光,边笑边摇头,看来他不同意我的说法,我用眼神表示质疑。
〃我七岁那年失去双亲,当时阿皓三岁。我们一起在孤儿院度过童年,成长过程中没有父母的参与和帮忙的确很艰辛,但是也没有连续剧里演的受到众人的凌辱或迫害,我只是比别人更早学会处理自己的生活。后来上了医学院,又放了太多心思在学业和工作上,所以感情空白。不过我不缺爱细胞,阿皓是我的弟弟,我疼爱他。〃他的笑很好看,让我一时失神,而且一向说话简洁的何祯突然冒出这长长一段话,更让我像白痴似地盯着他的嘴巴而险些忘了听他说的内容。
〃我说的爱是男女之间的爱,不是亲情、友情、天地万物间的大爱,如果你说你爱男人那我无话可说啦!可是我想问的是,这些年来你从没对一个女人动心过吗?〃他摇头。
〃你三十二岁了,该去谈一场恋爱,有没有结婚是另一码子的事,但好歹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也许还可以得到恋爱的附加感受。〃〃是什么?〃我指向心脏,摸到那张电话卡,气愤面的热气怎么又飘上眼眶。
〃心痛。〃〃嗯?〃〃不说了,没爱过又没痛过的人怎么知道我在说什么。对牛弹琴?哼,就算对牛弹琴,牛也会哞哞两声来响应吧!还是你根本不打算谈恋爱?〃他耸耸肩不以为然:〃感情事谁晓得,缘分没到。〃〃你有没有听过懒惰海狮的故事?〃我问。
见他摇头后,我告诉他。
〃有一只很懒的海狮,它离群索居不与其他的海狮一起生活。每当冬天来时,因为海面结冰了,它捉不到鱼就会没东西吃,所以每回它都要饿上一整个冬天。有一年,就因为那年的冬天特别长,所以它撑不住就饿死了。死了之后呢?它到上帝那儿,对着上帝抱怨:你都没有给我食物吃,你不配当万物之神。上帝怎么告诉它呢?上帝对着它说,怎么会没有食物呢?我给你千万条的鱼,够你吃好久了啊!鱼在哪儿?海狮气愤地问。哎呀,鱼在冰面底下,只要你用点小力气将冰敲开,不就看得到了吗?说完了。〃我看着他。
何祯的表情僵硬,疑惑地发问道:〃你想表达的是……〃我瞪着他。
很好,他至少感到疑惑。
〃你是那只不破冰就得不到食物的海狮。懒惰的海狮。〃将心关得紧紧的,怎么会看得到在心房之外的真感情?自己不出力,还将感情这码子事归于缘分。
这个何祯一辈子光棍也不奇怪了。
〃也许吧。〃何祯起身,对我的暗喻不以为然。
我看着他的背影吸吸鼻水,嘀咕起来:〃也许你上辈子是海狮也是牛,日后等你上去问问上帝。〃不再与他搭话,我回过头看着窗外的那条街景。
原本只有左边第五户人家挂起灯饰,没想到隔了三天再看,左边第二户的门口也已经立起一棵圣诞树,上头挂满了七彩灯泡和几个吊饰,而右边第三、四、五户人家的门口也一同牵起长长的灯结,在昏黄的月光下晶亮闪烁,如果再洒点像糖粉般的雪花,那就像极了我所熟悉的美国的圣诞节。
转过身将目光挪回,看着爱屋,没有灯泡和圣诞树,没有花环和礼物,心情越显沉重。很明显何祯不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破坏他宁静整齐的家,唐皓的粗线条性格也不会买任何东西回来装扮他的狗窝,所以几乎笃定爱屋是一栋从来不过圣诞节的屋子。
今年,我没有圣诞节吗?
〃嗳。〃我细声叫着,何祯正在厨房洗碗,虽没有回头倒是出了声。
〃嗯?〃〃快到十二月底了。〃〃嗯。〃〃十二月底有没有什么节日?〃我开始敲边鼓。
何祯将碗盘洗净,回答道:〃没有。〃〃你再想想。〃他开始擦厨房流理台:〃圣诞节。〃〃哦,对了,是圣诞节!〃夜半三更,哭过后的声音哑了再叫,粗糙得如巫婆嘿嘿冷笑。圣诞节是我要的答案。
〃圣诞节买来一些东西布置吧。〃我说。
〃可以。〃他的回答让我从沙发跳起,开心地张大嘴,正想大叫他却又接着说了一句:〃只准在你房内,出了你的房门就不许,我讨厌房子布置得像发光的圣诞树。〃果然。
我想狠狠抗议,却见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属于他的水蓝色门板后面了。
朝他的背影扮个鬼脸,重新坐回沙发,面已经凉了,却不忍遭踏何祯难得煮给我吃的面,边继续吃,也边用左手在青绿色沙发靠枕里挖出手机,拨了号码。
等着传出讯息,等着那扇水蓝色门板后传出单调的哗哗声,不过等了五秒钟,没等到我要的声音。大概是他觉得烦,把手机关了吧!
顺利将面解决掉,决定将碗搁到明天再洗,然后步态轻盈地走到何祯的水蓝色门板前,伸手敲向空气对着那扇门轻语。
〃叩、叩!晚安!下回要记得说晚安哦!〃管他听见没,我回到我的青绿色门前。
有一张字条钉在我的门板上,是阿皓的字,也顿时明白何祯说的,〃就算你当时问他会不会煮满汉大餐,他的答案也是会。〃上面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却画了一个俊男(我猜指他自己)抱着一只瓶子,一手拿棍子打向一个怪物(是指欺负我的人或让我伤心的事件吧)。
上面写着:
〃惜惜。(台)〃唔,真是宝贝阿皓。
我笑着将字条撕下来,用食指弹一下他画的怪物,没来由的胸臆再次酸楚。
这只怪物太丑了,凯文是很英俊的。我的凯文。
揉揉双眼,用力深呼吸。
长期心痛有害健康,当快乐不能上门时,就想办法制造它!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何祯同意你这样布置?〃阿皓眉头微皱不敢置信,我真诚地点头,满意地露出笑容环视我的杰作──金光闪闪的爱屋!
客厅里有一棵五尺高的圣诞树,上头挂着蝴蝶结、七彩圆球、迷你小吊饰,最上面自然是一颗超级大星星。
爱屋的天花板在阿皓的努力下钉了上几条彩色缎带,沿着窗口和柜子旁也拉上了钻石灯串,等日光灯一关就可以见到科技赋予它的美丽光彩。餐厅的餐桌原本是没有味道的木头原色,但在我花费心思地铺上一块湖蓝绿的蕾丝桌布后便显得高贵不凡。另外从餐厅的用椅到客厅的沙发都覆上了别具特色的暖色调的淡橙绸缎。
惟一没动的是我习惯窝着的青绿色个人沙发,看它残旧衰颓的样子,若盖上其他,无疑就像是在一个八十几岁的老阿公脸上画上大红色口红,恶,难看。
原木地板上也有佳品,一块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尼泊尔绣花地毯,除了增加美感外还可以光着脚丫子接受它温柔的抚摩。而玄关处的鞋柜上也摆放了二盆圣诞红来应景,圣诞节嘛!
再说我们的房门,阿皓的橘黄色门板挂饰从一只小熊维尼啾啾换上了圣诞节小花圈,用塑料式的树叶编织成的绿色圆圈中间还放着一只粉红色的Hal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