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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爱的浅米色衬衫,烟灰色长裤。我敛目,这个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换在五年前,我又何尝想到过会有今天?
我淡淡一笑,把录音笔往前推推:“对不起何医生,请问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他深幽的眼眸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丝挣扎和淡淡的无奈,片刻之后,默默点头。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最后,我整理了一下桌上的采访稿,站了起来,由衷地:“谢谢。”他缓缓摇头,有些艰难地:“你最近……还好吧?”他难以启齿地,“他……对你……”
我伸手去触摸门把,在开门的瞬间,回头笑笑:“我很好,还有……”我注视着他,“听说你很快就要订婚了,恭喜。”
一瞬间,他隐在光影里的脸微微抽搐,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谢谢。”
刚要走到医院门口,我听到一个声音叫我:“桑筱。”
我转身一看,竟然是龙斐陌和秦衫,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在朝我的方向走来。
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犹豫了一下后才答道:“……跑采访。”
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但最终,仍只是问道:“刚结束?”
我点头。
他回身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先走一步。”便独自一人走向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几个人非常诧异地看着我,看得出来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交头接耳,秦衫立在原地,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我有些尴尬地朝他们笑了笑。
龙斐陌已经走到了我面前,看我仍然站着不动,蹙起眉,微微不耐地:“忙了一个下午,还不够累?”他的眼光,又向我扫了过来。
我咬了咬唇,跟在他后面上了车。
车厢里非常安静,他开着车,一言不发。
我又咬了咬唇,过了半天之后,才想起来应该问一句:“你……去医院……”
他没等我说完,看也不看我,简洁地:“员工生病。”
“噢。”我垂下头,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我索性也安静地看着窗外,同样一言不发。
突然间,我的手机铃声大作,我接起来刚听了几句,不由心急如焚:“我立刻到!”我急急拍龙斐陌的椅背,提高了嗓门,“快!疗养院!”
车掉头,急驰而去。
到了目的地,没顾得上跟龙斐陌说一个字,我便一路狂奔。
那间病房的门紧紧地闭着,寂静恴走廊里,只听到我的脚步声,还有重重的喘息声。我慢慢停下脚步,有些发怔地站在那儿。仿佛过了几秒,又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桑筱,你最好找个地方坐下。”
我恍若未闻。
他一把将我拽下,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我不看他,我看着地下,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只觉得全身冰冷。几乎是同时,病房的门开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医生走了出来,他看到了龙斐陌,叫了一声:“龙先生。”
我认出来了,他是这家疗养院的院长。只见他看着我,轻轻地,带有歉意地:“严重的心脑血管并发症,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他顿了顿,“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我在安姨的病床前坐了下来。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试图挤出一丝笑容,气息微弱地:“桑筱。”
我也朝她勉强挤出笑容:“安姨。”
她看向我身后:“你也来啦。” 她朝龙斐陌笑,“谢谢你跟桑筱来看我,她脾气太倔,不知道通融,以后,还要麻烦你多担待她。”
她又朝我深深看了一眼,尔后轻叹一声:“桑筱,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已经嫁人了,凡事就要考虑得周全一点,好好过日子,”她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可惜,安姨是看不到了……”
我拼命强忍泪水,打断了她的话:“您胡说什么,我过阵子安顿好了,还要接您回去住呢,”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夺眶的泪,“你还说过……以后要帮我……”
她安详地:“桑筱,我等不到那天了,”她示意我跟龙斐陌走近,然后,看着我们俩,微微一笑,“能看到你有个好归宿,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她充满眷恋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微弱地:“要是……要是……”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缓缓地,“……也会……很高兴……”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我呆呆地抱膝坐在窗台前。
自从安姨的丧礼之后,我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我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雕花盒子,是安姨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没有勇气打开它,我只是怔怔地看着。
我永远没有办法接受,上个星期还好好的她,现在已经与我天人永隔。
一个人影走近:“桑筱。”我闻到一阵鸡汤的味道。
我不理不睬。
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窗前直接拽了下来:“把汤喝掉!”
我任由他抓着我,垂着头不吭声,他伸出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随即,一个汤勺出现在我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就要将盛满鸡汤的汤勺往我嘴里灌。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拼命挣扎,籍由眼前的一切发泄心头所有的愤懑和悲伤。
他任由我挣扎,半晌之后,突然冷冷地:“这算什么?”他“当啷”一声,将汤勺远远抛开,“人死不能复生,她活的时候你尚且不能顾她周全,现在这样有什么用?”
我颓然低头,一阵木然。
他总是能轻易踩到我的软肋。
是,他说得对,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已经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再怎样,还能有什么用?!
很久很久没有一丝动静。
我仍旧固执地坐着,一动不动。又过了很久,他淡淡地:“想哭就不要憋着。”几乎是同时,他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
黑暗中,我静静看着他深幽的眼睛。我还是没有哭,我只是一件一件地讲给他听:
“三岁那年,安姨来到我家,六岁那年,我半夜发高烧,咳个不停,家里人都睡下了,爸爸不在家,妈妈出去打牌,是她大台风夜背着我去看病,路上她告诉我,实在难受就咳到她身上,病就可以传给她,这是她们家乡的风俗……”
“九岁那年,友铂弄丢了爸爸最喜欢的一枚田黄冻印章,他很害怕,央我顶下来,爸爸气急了,拿那种很粗的藤条一鞭一鞭打我,是安姨用手臂护住了我,打到后来,爸爸还是很生气,随手丢了一个水晶烟灰缸过来,砸到了安姨头上,砸得她头破血流,可是,她一声都不吭。”
“十五岁那年,我跟桑瞳一起去学国画,后来桑瞳不学了,家里人也不让我再学,安姨很生气,她也骂我,骂我脾气太犟,不肯低头不肯辩,她后来又说,做人不能软骨头,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们家……”
“再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龙斐陌一直安静地,耐心地听着。
我的眼光,落到了脚旁的那个小盒子上:“我曾经想过,我要拼命赚钱,总有一天,我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把她从疗养院接出来,请专人服侍她,照顾她,”我抱起那个盒子,轻轻放在膝上,“可是,我上辈子没好好积福,连这样的小愿望,也实现不了。”
我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盒子,不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支手臂依然轻轻环着我。
龙斐陌的脸与我的几乎近在咫尺,他注视着我:“十五岁那年,我爸爸去世,十六岁那年,我妈妈也病逝了,我跟斐阁没有回国,按爸爸生前的意愿留在美国继续念书。”他侧了侧头,神情很是平和,“十年很长,却也很短,还记得那年,纽约的冬天真冷,地上满是厚厚的雪,我带着发高烧的斐阁冒雪穿过唐人街去看病,一转眼,一夕之间似乎也就过来了。”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他顿了片刻,转过头去看窗外,淡淡地,“若当真论起挫折伤痛,桑筱,你只怕还远远不够格。”
我抬头看他,他也回眸看我,他依旧神色清冷,言语简洁甚至冷漠,可是我明白,或许,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在安姨安葬前后,我一直恍惚,从丧礼安排,到琐碎细节,乃至挑选墓地,完全是他一手操办。
正是他,给安姨挑选了一块虽然小巧,但依山傍水的最后憩息地。
我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了一下他的背,低低然而感激地:“谢谢。”
夜深人静,我轻轻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封信,一张存折,还有一张照片。信上是我熟悉的,略带歪歪扭扭的字迹:
“桑筱,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这些钱是我存下来的,虽然少,但是我的一片心意,留给你以后的孩子作见面礼,那张照片,你好好保存着,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越到后面字迹越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我放下信,拿起那张照片, 上面是一个清秀的少妇紧紧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脸上挂着温馨而略带忧郁的笑,我仔细看着,不由心头大震。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翻到照片背面,看到一行极其纤秀的字:
妈妈和小小摄于小小满月。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小小,小小,小小……
只有安姨在没人的时候悄悄这么叫我,可是,照片上那个跟我的容貌依稀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并不是安姨。
我把头埋进膝里,桑瞳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在此时此刻的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你是俞家人心头的一根刺,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你知道什么是刺吗……”
“……”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子,我一瞬不瞬盯着看,仿佛要将那个清秀温婉的容颜烙进我的脑海最深处。
因为她,并不是我叫了二十三年妈妈的那一个。
第11章
自从安姨那件事后,龙斐陌在家的时间比以前略多,
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或是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半躺着浏览,有时候,我跟斐阁对弈,他也会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观看。
他是一个很好的观众,无论斐阁闹腾得多么沸反盈天,他都熟视无睹,毫不动容,偶尔我抬起头,会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又或者,注视我身后不远处的某一点。
更多的时候,他径自上楼,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意味着他已经回房休息。
从安姨去世以后,我一直睡得很不好。
我几乎夜夜噩梦。
我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个子矮小的我,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赤脚站在宽大的客厅窗户前,害怕地看着窗外的雷雨闪电。我拼命叫着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人回答我。
我梦到我站在安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稳,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小小的房间里一片暖意,可她的脸色十分十分苍白,她闭着眼就是不理我,我喊她叫她摇她,跟以前一样,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推,都推不动她,始终推不动她。
我还梦到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