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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半个月,杨树林养成对着电视说话的习惯。《新闻联播》结束时,播音员看着电视外面说,欢迎收看,再见。杨树林也对着电视说,好的,再见。看电视剧的时候,当杨树林先于主人公知道潜伏的危险,而主人公仍毫无所知并靠近危险的时候,杨树林会冲着电视喊道:别去,危险!看足球的时候,当中国队一次次被对手突入禁区而自己却无所作为的时候,杨树林对着电视骂道:怎么那么笨啊,白吃那么多农副产品了——之前杨树林看了一个介绍中国男足运动员伙食的节目,桌上全是肉蛋奶。
杨帆获得了极大的自由,放学不用立即回家了,爱玩到几点玩到几点,回去晚了也没人问干什么去了,写不写作业都行,晚上被人叫出去也没人管,几点回来都行,只要带上钥匙。
有时杨帆放学后会去陈燕家,陈燕家搬楼房了,两室一厅,俩人在陈燕的屋里写作业,写完说点儿各自学校好玩的事儿,然后杨帆想做点儿上回在电影院里做的那种事情,但因为是在陈燕家,客场,加上光线又挺亮,陈燕的心也不在这事儿上,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便放弃了。聊到一半,陈燕去上厕所,厕所和卧室一墙之隔,杨帆能听到从墙那边传来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杨帆心跳加速。上完厕所回来,陈燕状态如初,杨帆却很难为情,涨红了脸。陈燕问他怎么了,杨帆说没事儿,这楼房的暖气就是比平房的炉子热,烤得慌。
晚上杨帆常被同学叫出去,他家旁边是一趟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公共汽车的门关不严,他们就随便扒开一辆车的车门,在里面抽会儿烟,或者坐在司机的位置上,搬着方向盘玩会儿,有的人会坐在售票员的座位上,翘着二郎腿,胳膊搭在玻璃上,探出脑袋,嘴皮子不动地吆喝:进站了进站了,靠边儿靠边儿!玩够了,他们就各回各家。
杨帆回到家的时候,杨树林有时候已经睡了,有时候还在看报纸,杨帆不管他,自己倒水洗脸洗脚,然后上床睡觉,有时候睡前看点儿不健康的读物,还很小心翼翼,怕杨树林说话不算数,又来行使做父亲的职责。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直到被出版社寄来的一个包裹打破。那天杨树林自己在家,收到一个包裹,是出版社寄来的,收件人写的是杨帆,里面的东西摸着像一本书,杨树林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子邮购了不健康书籍。于是烧了一壶开水,用蒸汽熏信封,熏了一会儿,信封开了,杨树林掏出书检查。
是一本高中生作文选,杨树林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爱看书。随手翻了翻,从书里掉出一张汇款单,上面写着稿费二十元,收款人后面印着杨帆的名字。
杨树林不相信书里会选上杨帆的作文,翻到目录看,果然清晰地印着“杨帆”两个字,所属的学校也正确。杨树林翻到杨帆的那篇作文,正是上回他看过的那篇《我眼中的北京》。读了一遍全文,杨树林没什么印象了,感觉行文中有自己教导过的影子,于是一种荣誉感和成功感油然而生。
杨树林看了三篇,觉得杨帆写得确实不错,入选理所应当,当然,自己更是功不可没,于是放下书,去菜市场采购,要为杨帆和自己庆祝。
杨帆回家后,看见桌上的作文书,旁边摆着出版社的信封,敞着口。这时候杨树林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条鱼,胳膊上还挎着一篮子菜进了门。
杨帆质问道:谁让你拆我信的。
杨树林笑嘻地说:这种好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啊。神态之自然看不出和杨帆之间有丝毫隔阂。
杨帆说:擅自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
杨树林举起手里的条鱼说,给你买了条胖头鱼,补补脑子。
杨帆说,你不是说不管我了吗。
杨树林又举起手里的鸡说,三黄鸡,炖个汤。
杨帆还想说点儿什么,见杨树林装傻,便拿起作文进了里屋。杨树林也拎着东西进了厨房,没一会儿,传出香味儿。
杨树林喊杨帆吃饭,杨帆说你先吃吧,我不饿。杨树林说不饿也得按时吃饭,对身体好,再说了,今天这顿饭就是给你做的,赶紧过来,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见杨树林主动冰释前嫌,杨帆也不想让父子关系太僵硬,有个台阶便下了,搬了把凳子坐在桌前。
杨树林把鱼头夹到杨帆的碗里:多补补脑子,写出更好的作文来。还要给杨帆夹菜,被杨帆拒绝,杨帆说我自己来。
杨树林倒了一盅二锅头,咂了一口,问杨帆喝不喝,杨帆摇摇头。杨树林说喝点儿吧,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杨帆还是不喝,杨树林没再勉强,开始询问作文的事儿:你们班几个人的作文被选中了。
杨帆说,班里就我一个,学校有仨。
杨树林说,你们学校没表示表示吗。
杨帆说,表示什么。
杨树林说,给学校争得荣誉了,学校不发个奖状给点奖学金什么的吗。
杨帆说,不发。
杨树林说,我们厂的先进工作者还发奖状涨工资呢。
杨帆没说话,继续啃鱼头。
杨树林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帆说,明天是星期日,我打算在家睡觉。
杨树林说,我说的是长远的。
杨帆说,没打算,该干嘛干嘛。
杨树林说,不想在写作方面有所造诣吗。
杨帆说,没想过。
杨树林说,你已经有了很好的开始,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成功。
杨帆说,成功什么。
杨树林说,写作啊。
杨帆说,我还是喜欢数理化。
杨树林说,你的数理化至今没在奥林匹克竞赛获过奖,作文已经出书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走写作这条路。
杨帆说,到时候再说,我吃完了。撂下筷子就要走,被杨树林叫住: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杨帆不情愿地坐下。
杨树林说,这次出书的作文是我上回看的那篇吧,我说的那些意见都在点儿上吧,你看,你以前的作文我没怎么看过,没怎么指导你,所以一直没入选,这次我说了说,你就入选了。
杨帆不愿打击杨树林,其实作文根本就没按他说的改,杨帆原原本本地交上去,被老师改了几个错别字,就送到组委会。
杨树林又和杨帆东拉西扯了半天,有一句话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不知道是当作事实告诉杨帆,还是自己感慨:每个成功儿子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无闻的父亲。说完一仰头,喝干盅里的白酒。
第二天一大早,杨树林骑着自行车去了新华书店,拿着杨帆的那本样书问有没有卖的,售货员往聚了很多人的柜台一指。杨树林走到跟前,身边一群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人,都在购买此书,一买就是三四十本,喜悦溢于言表。
杨树林计算了一下亲友的数目,买了二十本,正要离开书店,突然想到薛彩云,应该把这个好消息传到大洋彼岸,于是又买了一本。月底,新华书店统计销售量,这本书成为畅销书,上了图书销售排行榜。
杨树林回到家,把二十一本书堆在桌子上,心情甚好。杨帆起了床,一睁眼,看到桌上摞满作文书,问:哪来的。
杨树林说,书店买的。
杨帆问:买这么多书干嘛。
杨树林:馈赠亲友。
杨帆说,一篇破作文有什么可送的。
杨树林说,让他们看看你的成就。
杨帆说,我的作文,不用你送。
杨树林说,我买的书,不用你管。
杨帆说,我不想让人看我的作文。
杨树林说,印成书就是让人看的。
杨帆说,那也用不着主动送给人家看。
杨树林说,你不送书人家看不到,让大伙一块替你高兴高兴。
杨帆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杨树林说,叫什么。
杨帆说,显呗。
杨树林说,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又不是抄的,没必要掖着藏着。然后就把书分成一堆一堆,每本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要送的人名,弄完觉得不够周到,又对杨帆说,你给签个名吧。
杨帆说,不签。
杨树林说,签上名送给人家显得礼貌。
杨帆说,你不觉得那样很傻吗。
杨树林说,不签就不签吧。忽然又想起什么,问杨帆:用不用给加拿大那边寄一本,上回那信封我还留着呢,你会英语,把地址抄上。
杨帆说,不用了,往国外寄挺贵的。收起自己那本,心想,幸好杨树林不在联合国工作,要不然这本书能在全世界畅销。
杨树林的高中同学聚会,带着各自的老婆孩子,杨树林也带着杨帆去了。来了二十多个人,二十多年没见了。当初插队的时候,都是一身军装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地里干活,看不出区别,现在有的人西服革履,有的人大腹便便,腰都弯不下去了,屁股比以前大了两圈,也有的人还穿着当年的军装。
当年插队去了山西,所以找了一家山西饭馆,八张方桌拼在一起,二十多个人围成一圈,点了一桌牲畜的肉类和粗粮野菜,喝山西老白干。
桌上话题先从忆苦开始,谁偷过老乡家的鸡吃,谁天天拍生产队长马屁,谁和老乡家的闺女谈过恋爱,推杯换盏,笑声不断。喝高兴了,又开始感叹命运,谁升官了,谁发财了,谁离婚了,谁二婚了,有两个因乳腺癌英年早逝的女同学进入大家的话题中,得到在座各位的同情。
说完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话题转入到下一代。之前杨树林一直得不到话语权,升官发财二婚和乳腺癌都跟他不沾边儿,唯一有点儿关系的就是离婚,但说到他的时候也是一笔带过,提到下一代,杨树林来劲儿了。
杨树林说,我儿子的作文出书了。
杨帆白了他一眼,杨树林不为其所动,坚持把话说完:他们班就他一个,全校才仨。杨帆脸白了。
一个同样看上去现状不是太好的中年妇女说,你儿子真有出息,我那小子就不行,职高没上完就退下来了,现在整天在家待着也找不着工作。
一个中年男子叼着烟,说,老杨,你得请客。
旁边有人附和道:对对对,咱们这群人里,包括咱们的下一代,你儿子是第一个把文字变成铅字的。
另一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现在已经是公司经理的男胖子挺着肚子说,我给报纸杂志社投过十年的稿,一个字也没发表过,光邮票钱,都够买一辆自行车的了,发表东西,多少人的梦啊,你儿子小小年纪就实现了。
杨树林听了满脸喜悦,有点儿飘飘然,承诺日后给在座的每人一本作文书。有人说要拿回去让自己儿子向杨帆多学习,杨树林更忘乎所以,乐得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本来眼睛就小,这回眯成一条缝儿了。
后来结账的时候,服务员拿来账单,不知道给谁。在她向餐桌走来的时候,有大哥大的开始拨号,没大哥大的就看呼机,说出去回个电话,呼机也没有的就找旁边的人聊天,旁边的人积极配合,话语之密集容不得服务员插话。杨树林还沉浸在喜悦中,没发现势态的变化,服务员走到桌边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闲着。服务员站在杨树林斜后方,问哪位买单,没人理会。服务员又问了一遍,然后低头看了看杨树林,杨树林这时候也抬头看了一眼服务员,两人的目光相遇了,杨树林很尴尬,觉得一桌人都在看着自己,自己有责任买单,自己儿子都出书了,别人儿子还待业呢。于是硬着头皮接过单子,一共六百多块,幸好这帮同学在山西插队,不是海南,点的都是山西人民常吃的内陆的肉菜粮食,没点鱼虾蟹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