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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艺术歌曲在小学音乐课里教得特别多:《罗蕾莱》,《菩提树》,《野玫瑰》,《鳟鱼》……舒伯特的《冬之旅》里许多歌是我们从小就学唱的。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我后来到了德国,发现德国的孩子竟然不听不唱这些歌,我有多么惊讶。好像你到中国,发现中国孩子不读《论语》一样。
《菩提树》这首歌是很多台湾人的共同记忆,因为舒伯特的音乐哀愁,因为穆勒的歌词美丽,可能也因为,菩提树在我们的心目中牵动了许多与智能、觉悟、更高层次灵魂追求有关的联想。
菩提树,桑科,学名叫Ficus religiosa,属名Ficus就是榕属(又称无花果属),而种名religiosa说明了这是“信仰”树。2000多年前,释迦摩尼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国伽耶城南的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因此这个在印度原有“吉祥树”之称的毕钵罗树,就被称为Bodhi-druma,菩提树,“觉智”之树。而后阿育王的女儿带了一根菩提树的枝条,到了斯里兰卡古都的大眉伽林(Mahamegha),深深种下,到今天,那棵树仍旧枝叶葳蕤,而中国也在南朝时,也就是1700多年前,引进了菩提树,种在广州。我在今年1月到了广州光孝寺,去看六祖慧能剃度的那株菩提树,心中仍然万分的震动。你不知道慧能,我只能比喻,就仿佛你看见马丁?路德亲手植的一棵树吧。
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唱舒伯特的歌。是的,音乐老师教你们欣赏歌剧,聆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分析舒伯特的《鳟鱼》,但是我们在学校音乐课里被当作“经典”和“古典”歌曲教唱的德国艺术歌曲,竟然在德国的音乐课里不算什么,我太讶异了。
“这种歌,”菲利普说,“跟时代脱节了吧!”我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曾经感动了多少“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歌,被他说“脱节”;这种歌怎么会“脱节”?我怒怒地瞪了他一眼。
舒伯特这首歌的德文名称是Der Lindenbaum,中文和日文都被翻译做《菩提树》,于是当我到了东柏林那条有名的大街,Unter den Linden,以为夹道的应该就是菩提树了,但是那立在道旁的,却完全不是菩提树,而是一种我在台湾不曾见过的树。这究竟是什么树呢?它既不是菩提,为什么被译成《菩提树》而被几代人传唱呢?
我花了好多时间搜索资料,查出来Linden可能叫做“椴树”,但我没见过椴树。打听之后,朋友说北京有我描述的这个树,于是我搜集了Linden树的叶片、花、果实,带到北京去一一比对。总算确认了,是的,舒伯特《冬之旅》中的这首曲子,应该翻译做《椴树》。
椴树,学名是Tiliaceae,属椴树科。花特别香,做出来的蜜,特别醇。椴树密布于中国东北。欧洲的椴树,是外来的,但是年代久远了,椴树成为中欧人心目中甜蜜的家乡之树。你知道吗,安德烈,从前,德国人还会在孩子初生的时候,在自己花园里植下一株椴树,相信椴树长好长坏就预测了孩子未来的命运。日耳曼人把椴树看作“和平”的象征,它的守护神就是女神芙瑞雅,是生命和爱情之神。
追究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有水井之处必有椴树,椴树对一个德国人而言,勾起的联想是温馨甜美的家园、和平静谧的生活、温暖的爱情和亲情。因此歌词是:
井旁边 大门前面
有一棵 椴树
我曾在树阴底下
做过甜梦无数……
舒伯特这个漂泊旅人,忧苦思念的是他村子里的水井、椴树,和椴树的清香所深藏的静谧与深情。
安德烈,我被这个发现震住了。因为,“菩提树”所蕴含的意义和联想,很不一样啊。菩提树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树是眷恋红尘、入世的。
至今我不知那翻译的人,是因为不认得椴树而译错,一错就错了将近一个世纪;还是因为,他其实知道,而决定以一个美学的理由故意误译。如果这首歌译成《椴树》,它或许不会被我们传唱100年,因为“椴树”,一种从未见过、无从想象的树,在我们心中不能激起任何联想。而菩提树,却充满意义和远思。
最符合椴树的乡土村里意象的,对我们生长在亚热带的人而言,可能是榕树,但是对黑龙江植满椴树的地方,这首歌或许就该叫做“椴树”?
回到你的“嘻哈”音乐,亲爱的,我想可能也有一种所谓“文化的创意误解”这种东西。美国黑人所编的词,一跨海到欧洲,欧洲人所接收的意义就变了质。所以低俗粗暴的可能被当作“酷”,而欧洲你认为是Kitsch的,可能被别的文化圈里的人所拥抱。音乐的“文本”,也是一个活的东西,在不同的时空和历史情境里,它可以像一条变色龙,我觉得不必太认真。
我的“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是什么?亲爱的,大概就是去找出椴树和菩提树的差别吧。
深爱你的MM
第十六章 藏在你心中的小镇
毕业
MM:
我毕业了。
我正坐在阳台上,近傍晚的阳光穿过树林,把长长的树影洒地面上。刚下过一阵雨,到处还是湿的。我点起一根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看天空很蓝。烟,缓缓地缭绕,又消失,我开始想那过去的日子。
是不是所有毕业的人都会感到一种慢温温的留恋和不舍?我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我的“家”。我开始想,我的“家”,究竟是什么呢?最重要的不是父母(MM别生气啊),是我的朋友。怎么能忘记那些星期天的下午,总是蹉跎逗留到最后一刻,假装不记得还有功课要做。在黑暗的大雪夜里,我们挤进小镇的咖啡馆喝热呼呼的茶。在夏日明亮的午后,我们溜到小镇公园的草坪去踢足球,躺在池塘边聊天到天黑,有时候水鸭会哗一声飞过我们的头顶。
一个只有2万人口的小镇克伦堡,听起来好像会让你无聊死,尤其对我们年轻人,可是,我觉得它是“家”,我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眷恋。人们可能会以为,这么小的小镇,文化一定很单调,里头的居民大概都是最典型、最没个性、最保守的土德国人。其实正好相反,克伦堡国际得很。就拿我那三个最好的朋友来说吧,你或许还记得他们?
穆尼尔,是德国和突尼斯的混血,生在沙特阿拉伯,然后在杜拜、突尼斯长大。佛瑞弟,跟我“穿一条裤子”的哥儿们,是德国和巴西的混血,除了德语之外,会讲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法语和英语。大卫一看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犹太人。大卫的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以色列人,所以他也会说意第绪语。然后是我自己,是德国和台湾的混血。我们四个死党走上街时,简直就是个“混血党”。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在克伦堡一点也不特别,我们这样的背景几乎是克伦堡小镇的“典型”。死党外一圈的好朋友里面,我用手指可以数出来: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韩国人……当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确实有时候会引发争执,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混血儿”和“混血儿”之间还处得特别好,特别有默契。
譬如说,我们随便到一个空的足球场,准备踢球。不管认不认识,人数一够,就开始组队比赛。几乎每一次,会自然而然分成两队:德国队和国际队。凡是有国际背景的就自动归到国际队去了。这和种族主义没任何关系,大家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玩。我自己从来没有因为我的中国血统而受到过任何歧视。而且,我们常常开种族差异的玩笑。
昨天我和佛瑞弟,还有佛瑞弟的金发女朋友一起看足球赛。刚好是巴西对阿根廷两个不共戴天的世仇。佛瑞弟当然很激动地在为他的巴西队加油,我就故意给阿根廷队加油。足球赛一定会引发政治和文化的冲突的,很快我们就变成真正在争吵,到底是巴西人还是阿根廷人比较傲慢、愚笨、丑陋等等。吵到一半,佛瑞弟的女朋友好奇地问:“如果你们两个人都是纯粹德国人的话,会怎么样?”
我们愣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那我们会闷死,跳楼算了。”
多国文化,就像汤里的香料,使生活多了滋味。
我马上要去香港了,那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世界。我发愁的是,我怎么跟我的克伦堡朋友们说再见?我怎么跟10年来都是我生活核心的好友说再见,而心里又知道,人生岔路多,这种再见很可能是永远的?甚至那些你没有深交、但是很喜欢的人,你还没有机会去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好感,以后,他们将从你的人生完全地消失。我感觉一种遗憾。你或许会说,安德烈,人生就是这样,一条线往前走,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遗憾,不舍。
所以我坐在这阳台上,细细回想我们共有的美好时光,把回忆拥在心里,往前走,但是知道我来自哪里。
安德烈
第十七章 你是哪国人?
背影
安:
我也听过一个尼加拉瓜人这样讲阿根廷人:在酒馆里,一个尼加拉瓜人问另一个尼加拉瓜人:“Ego是什么?”被问的人答道:“就是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一个小阿根廷人。”旁边一个阿根廷人听到了,站起来粗声质问:“你说‘小’阿根廷人,什么意思?”
你不用道歉,我明白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父母亲,对于一个20岁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栋旧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温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去沟通,去体贴它、讨好它。搬家具时碰破了一个墙角,你也不会去说“对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视若无睹的住惯了的旧房子吧。
我猜想要等足足20年以后,你才会回过头来,开始注视这座没有声音的老屋,发现它已残败衰弱,逐渐逐渐地走向人生的“无”、宇宙的“灭”;那时候,你才会回过头来深深地注视。
你毕业了。好几个镜头重叠在我眼前:你从幼儿园毕业,因为不了解“毕业”的意思,第二天无论如何仍旧要去幼儿园。到了那里一看,全是新面孔朋友全不见了。你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又不愿离去,就站在那门口,小小的脸,困惑、失落。“他们,”你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然后是上小学第一天。老师牵起你的手,混在一堆花花绿绿、叽叽喳喳的小学生里,你走进教室。我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你的背着书包的背影。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一刻里我就已经知道:和你的缘分,在这一生中,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离开,对着你的背影默默挥手。以后,这样的镜头不断重复:你上中学,看着你冲进队伍,不再羞怯;你到美国留学,在机场看着你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插,等着你回头一瞥,你却头也不回地昂然进了关口,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毕业,就是离开。是的,你正在离开你的朋友们,你正在离开小镇,离开你长大的房子和池塘,你同时也正在离开你的父母,而且,也是某一种永远的离开。
当然,你一定要“离开”,才能开展你自己。
所谓父母,就是那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
土地
你有一个“家”,而这个“家”是克伦堡小镇,安德烈,这不是偶然的。这要从你的母亲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