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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文化”,不是指戏剧、舞蹈、音乐演出、艺术展览等等。我指的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生活情趣。
用欧洲做例子来说吧。我最享受的事情,譬如说,在徒步区的街头咖啡座跟好朋友坐下来,喝一杯意大利咖啡,暖暖的秋天午后,感觉风轻轻吹过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窄巷。
美好的并非只是那个地点,而是笼罩着那个地点的整个情调和氛围,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的沉淀。
酒吧跟咖啡馆,在欧洲,其实就是小区文化。朋友跟街坊邻居习惯去那里聊天,跟老板及侍者也像老友。它是你的“家乡”跟“文化”概念里很重要的一环。香港却显得很“浅”——不知道这个词用得对不对。这里没有咖啡馆,只有蹩脚的连锁店星巴克和太平洋咖啡,要不然就是贵得要死其实根本不值得的大饭店。至于酒吧?酒吧在香港,多半只是给观光客喝个毙掉的地方。还没毙倒在地上的,就歪在那里瞪着过路的亚洲女人看。一个典型的兰桂坊或湾仔酒吧里,人与人之间怎么对话?我写给你看:
酒客甲:乐队不烂。
酒客乙:我喜欢女人。
酒客甲:我也是。
酒客乙:要点吃的吗?
酒客甲:对啊,我也醉了。
酒客乙:乐队不烂。
酒客甲:我喜欢女人……
吧啦吧啦吧啦,这样的对话可以持续整个晚上。人与人之间,有语言,但是没有交流。
永远在赶时间
我还发现,香港人永远在赶时间。如果他们在餐厅、咖啡馆或者酒吧里会面,也只是为了在行事日历上面打个勾,表示事情做完了。这个约会还在进行,心里已经在盘算下一个约会的地点跟交通路线。如果我偷看一个香港人的日历本的话,搞不好会看到——09∶15-09∶45跟老婆上床,10∶30置地广场,谈事情。每一个约会,都是“赶”的,因为永远有下一个约会在排队。好像很少看见三两个朋友,坐在咖啡馆里,无所事事,只是为了友情而来相聚,只是为了聊天而来聊天,不是为了谈事情。
我有时很想问走在路上赶赶赶的香港人:你最近一次跟朋友坐下来喝一杯很慢、很长的咖啡,而且后面没有行程,是什么时候?
搞不好很多人会说:唉呀,不记得了。
人跟人之间愿意花时间交流,坐下来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为了聊天而聊天,在欧洲是生活里很大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种生活艺术。香港没有这样的生活艺术。
国际学生跟本地学生之间没有来往,会不会也跟这种生活态度有关呢?
安德烈
第二十一章 没有逗留,哪来文化?
我是喜欢香港的
亲爱的安德烈:
我是喜欢香港的。每次回到香港,一到机场,我就觉得轻松。不管是从北京上海广州,甚至是台北,一踏入香港机场,那“文明”和“现代”的感觉总令我长舒一口气。空间宽敞明亮,秩序条理井然,法治使你对一切放心——即使是在面对它的警察;效率使你不必剑拔弩张,事情按一定的规律自动运转。
我也喜欢香港人;在财大气粗的港人后面有更多扎实而诚恳的人,在奢华炫耀的人后面有更多素朴纯净的人。你要慢慢地去发掘一个完全不同于它表面的香港。
可是,香港的文化是怎么回事?
到哪里去?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香港的重大特征。刚来香港的时候,有一天我逛了整个下午的书店。袋子里的书愈来愈重但是又不想回家,就想找个干净又安静的咖啡馆坐下来。如果是台北,这样的地方太多了。钻进一个宁静的角落,在咖啡香气的缭绕里,也许还有一点舒适的音乐,你可以把整袋的新书翻完。
那天很热,我背着很重的书,一条街一条街寻找,以为和台北一样,转个弯一定可以看到。可是没有。真的没有。去茶餐厅吧,可是那是一个油腻腻、甜汁汁的地方,匆忙拥挤而喧嚣,有人硬是站在你旁边瞅着你的位子。去星巴克或太平洋吧,可是你带着对跨国企业垄断的不满,疑惧他们对本土产业的消灭,不情愿在那里消费。而即使坐下来,身边也总是匆忙的人,端着托盘急切地找位子。咖啡馆里弥漫着一种压迫感。
去大饭店的中庭咖啡座,凯悦、半岛、希尔顿、香格里拉?那儿无处不是精心制造、雕凿出来的“高级品味”。自己是旅客时,这种地方给你熟悉的方便和舒适,但是,作为“本地人”,你刚刚才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头市场,刚刚才从两块钱的叮当车下来,刚刚才从狭窄肮脏的二楼书店楼梯钻出来,你来这种趾高气扬、和外面的市井文化互成嘲讽的地方寻找什么?而且,安德烈,你可能觉得我过度敏感——亚洲的观光饭店,即使到了21世纪,我觉得还是带着那么点儿租界和殖民的气味,阶级味尤其浓重。
那天,我立在街头许久,不知该到哪里去。
我们在谈的这个所谓“咖啡馆”,当然不只是一个卖咖啡的地方。它是一个“个人”开的小馆,意思是,老板不是一个你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财团,因此小馆里处处洋溢着小店主人的气质和个性;它是小区的公共“客厅”,是一个荒凉的大城市里最温暖的小据点。来喝咖啡的人彼此面熟,老板的绰号人人知道。如果因缘际会,来这里的人多半是创作者——作家、导演、学者、反对运动家……那么咖啡馆就是这个城市的文化舞台。
闲人请勿逗留
你还不知道的是,香港文人也没有台北文人“相濡以沫”的文化。文人聚在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谈一件事情,或是为一个远来的某人洗尘。目的完成,就散,简直就像“快闪族”。
有没有注意到,连购物商厦里,都很少有让人们坐下来休息谈天的地方。它的设计就是让人不断地走动,从一个店到下一个店,也就是用空间来强制消费。如果有地方让人们坐下来闲聊,消费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容许逗留的地方,都是给观光客、过路者的,譬如兰桂坊的酒吧、大饭店的中庭。可是,他们真的只是过路而已。而真正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却是没有地方可以逗留的。家,太狭窄,无法宴客。餐厅,吃完饭就得走。俱乐部,限定会员。观光饭店,太昂贵。人们到哪里去“相濡以沫”,培养小区情感?
问题是,没有小区情感,又哪里来文化认同?
你再看,安德烈,香港有那么长的海岸线,但是它并没有真正的滨海文化。那样璀璨的维多利亚海港,没有一个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着海浪海风吃饭饮酒、唱歌谈心、痴迷逗留一整晚的。法国、西班牙、英国,甚至新加坡都有这样的海岸。你说,尖沙咀有星光大道呀。星光大道是为观光客设计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让本地人在那儿生活、流连、生根。
这个城市,连群众聚集的大广场都没有。群众聚集和咖啡馆酒吧里的彻夜闲聊一样,是培养小区共识的行为,是极其重要的一种“逗留文化”,对加深文化认同多么关键。但是香港是个没有闲人,“请勿逗留”的城市。
沉淀、累积、酝酿、培养
你说香港“没有文化”,安德烈,如果对“文化”做广义的解释,香港当然是有文化的:它的通俗文化、商业文化、管理文化、法治文化,甚至它的传统庶民文化等等,都很丰富活跃,很多方面远远超过任何其他华文城市。但当我们对“文化”做狭义的解释——指一切跟人文思想有关的深层活动,香港的匮乏才显著起来。
在欧洲,咖啡馆是“诗人的写作间”、“艺术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学堂”。巴黎的“花神”(Café de Flore)咖啡馆是西蒙-波娃逗留的书房,Le Procope是莫里哀和他的剧团夜夜必到、百科全书派作家逗留的酒馆。塞纳河畔的Duex magots和Brasserie Lipp是超现实主义派和存在主义哲学家逗留的地方。施威夫特(Swift)在伦敦的威尔咖啡馆(Will's)逗留,那是个文学沙龙,几乎主宰了17世纪的英国文学。罗马的古希腊咖啡馆(Antico Greco Caffe)曾经是瓦格纳、拜伦、雪莱逗留之处。维也纳的中央咖啡馆(Zentral)曾经是弗洛伊德和托洛茨基逗留的地方。艺术家在苏黎世伏尔泰逗留过的酒馆开展了达达艺术,知识分子在布拉格的咖啡馆逗留而开启了1803年政治的启蒙。
文化来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灵感的挑逗、能量的爆发;“留”,才有沉淀、累积、酝酿、培养。我们能不能说,没有逗留空间,就没有逗留文化;没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没有文化?
筋疲力尽的“搏杀”
可是,安德烈,我们大概不能用欧洲的标准来评价香港。你想,假定有一千个艺术家和作家在香港开出一千家美丽的咖啡馆来,会怎么样?“逗留文化”就产生了吗?
我相信他们会在一个月内倒闭,因为缺少顾客。你可能不知道,香港人平均每周工作48小时,超过60小时的有75万人,占全部工作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三。工作时间之长,全世界第一。这,还没算进去人们花在路上赶路的时间,一年300小时!你要筋疲力尽的香港人到咖啡馆里逗留,闲散地聊天、触发思想、激动灵感?
思想需要经验的累积,灵感需要感受的沉淀,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累积、沉淀、宁静观照,哪一样可以在忙碌中产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无法写作,音乐家无法谱曲,画家无法作画,学者无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变成名嘴,使名嘴变成娱乐家,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闲暇、逗留,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不可或缺。
但是香港人的经济成就建立在“勤奋”和“搏杀”精神上。“搏杀”精神就是分秒必争,效率至上,赚钱第一。安德烈,这是香港的现实。这样坚硬的土壤,要如何长出经济效率以外的东西呢?
MM
第二十二章 谁说香港没文化?
菲利普给安德烈的信:
安德烈,
住了两年香港以后回到德国,还真不习惯。香港是超级大城市,皇冠堡是美丽小镇,这当然差别够大,可是我觉得最大的差别还是人的态度,文化差异,实在太大了。
你说香港没有咖啡馆,没有安静逗留的地方,香港没有文化。我觉得,安德烈你还不懂香港。香港确实很少咖啡馆,尤其是那种很安静的,可以让人泡一整个下午的很有情调的咖啡馆。可是,这样就代表“香港没有文化”吗?
回到德国以后,我周末的日子大概都是这样过的:放了学先回家吃中饭,然后和两三个同学约了在小镇的咖啡馆碰头。在一个静静的咖啡馆里头,你就会看见我们一堆十六岁的人聊天,聊生活。喝了几杯Café Macchiatos以后,天大概也黑了,我们就转移阵地到一个小酒吧去喝几杯啤酒。德国的小镇酒吧,你知道嘛,也是安安静静的,有家的温馨感。
我在香港的周末,放了学是绝对不会直接回家的,我们一党大概十个人会先去一个闹烘烘的点心店,吃烧卖虾饺肠粉。粥粉面线的小店是吵死了没错,所有的人都用吼的讲话,可是你很愉快,而且,和你身边的人,还是可以高高兴兴聊天。
吃了点心和几盘炒面以后,我们就成群结队地去市中心,逛街,看看橱窗,更晚一点,就找一家酒吧闯进去。
对,就是“闯进去”。在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