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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琴检点了,回道:“《西厢》谜只射了一个。”我道:“我恰好想了几个,不知对不对。第三十一可是‘撇下赔钱货’?三十二可是‘反吟伏吟’?三十三可是‘这席面真乃乌合’?三十四可是‘只许心儿空想’?”文琴惊道:“阁下真是老行家!堂屋里还有几条,一并请教罢。”说着,引了我和伯述到当中堂屋里去看,只见先有几个人在那里抓耳挠腮的想。
抬眼看时,只见:
三十五 兴(《孟子》一、《论语》一)
三十六 饍(《论语》一、《孟子》一)
三十七 正(《论语》一、《中庸》一)
三十八 谏迎佛骨(《论语》一、《孟子》一)
三十九 尸解(《孟子》二句,不连)
四十 、(此一点乃朱笔所点)(《孟子》一、《论语》一)
我们正要再看,忽听得花厅上哄堂大笑。连忙走过去问笑甚么。原来第十八条谜面的“宫’字,有人射着了“乾道乃革”一句,因此大众哄堂。伯述道:“我射一条虽不必哄堂,却也甚可笑的,那第二十六条定是‘眼花撩乱口难言’。”众人想一想谜面,都不觉笑起来。我道:“请教那第四十条一点儿红的,《孟子》可是‘观其色’?《论语》可是‘赤也为之小’?”伯述不等文琴开口,便拍手道:“这个射得好!我也来一个:第三十八可是‘故退之’,‘不得于君’?”文琴摇头道:“你两位都是健将!”正说话时,堂屋里走出一个人,拿了第三十五条问道:“《孟子》可是‘可以与’?《论语》可是‘可以兴’?”文琴连忙应道:“是,是,是。”即叫人分送了彩,又换粘上新的。伯述道:“这一条别是一格。我们射的太多了,看看旁人射的罢。”于是又在花厅上检看射进来的。只见第七条射了“四方风动”,十四条射了“没遮拦”,十五条射了“小遮拦”,十三条射了“大雷音”。
我看见第三十七条底下注明赠彩是时表一枚,一心要得他这时表来顽顽,因此潜心去想。想了一大会,方才想了出来,因问文琴道:“三十七条可是‘天之未丧斯文也’,‘则其政举’?”文琴连忙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时表,双手送与我道:“承教,承教!这一条又晦又泛,真亏你射!”我接过谦谢了,拿起来一看,却是上海三井洋行三块洋钱一个的,虽不十分贵重,然而在灯谜赠彩中,也算得独竖一帜的厚彩了。伯述看见了道:“你不要瞧他是三块钱的东西,我却在他身上赚过钱的了。这东西买他一个要三块钱,要是买一打,可以打九折;买十打,可以打八折;买五十打,可以打到七五折。我前年买了五十打,回济南走了一趟,后来又由济南到河南去,从河南再来京,我贩的五十打表,一个也没有卖去。沿路上见了当铺,我便拿一个去当,当四两银子一个也有,当五两一个的时候也有,一路当到此地,六百个表全当完了,碰巧那当票还可以卖几百文。我仔细算了一算,赚的利钱比本钱还重点呢。”说笑了一回,又看别人射了几个,夜色已深,各自散去。
过了几天,各行生意都开市了,我便到向有往来的一家钱铺子里去,商量一件事。到得那里,说是掌柜的有事,且请坐一坐。原来那掌柜的姓恽,号洞仙,我自从入京之后,便认得了他,一向极熟的。每来了,总是到他办事房里去坐。这一回我来了,铺里的人却让我坐到客堂里,说办事房里另外有客,请在这里等一等。我只得就在客堂里坐下。
等了一大会,才见恽洞仙笑吟吟的送一个客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上了车,方才回转来,对我拱手道:“有劳久候了,屈驾得很!请屋里坐罢。”于是同到他办事房里去,重新让坐送茶。洞仙道:“兄弟今年承周中堂委了一个差使,事情忙点,一向都少候;你佇是大量的,想来也不怪我懒。”我道:“好说,好说!得了中堂的差使,一定是恭喜的。”洞仙道:“不过多点穷忙的事罢了;但得有事办,就忙点也是值得的。”说时,手指着桌上道:“你佇瞧,这就是方才那个客送我们老中堂的贽见,特诚来烦兄弟代送的,说不得也要给他当差。”我看那桌上时,摆着两个柴檀木匣子。我走过去揭开盖子一看,一匣子是平排列着五十枝笔,一匣子是平列着十锭墨,都是包了金的。我暗想虽是送中堂之品,却未免太讲究了。墨上包金,还有得好说;这笔杆子是竹子做的,怎么都包上金呢,用两天不要都掉了下来么。一面想着,顺手拿起一枝笔来看,谁知拿到手里,沈甸甸的重的了不得,不觉十分惊奇。拔去笔套一看,却又是没有笔头的,更觉奇怪。洞仙在旁呵呵大笑道:“我要说一句放恣的话,这东西你佇只怕是头一回瞧见呢!”我道:“为甚么那么重?难道是整根是金子的么?”洞仙道:“可不是!你佇瞧那墨么?”我伸手取那墨时,谁知用力少点,也拿他不动,想来自然也是金子了。便略为看了一看,仍旧放下道:“这一份礼很不轻。”洞仙道:“也不很重。那笔是连笔帽儿四两一枝(京师人呼笔套为帽),这墨是二十两一锭,统共是四百两。”我道:“这又何必。有万把两银子的礼,不会打了票子送去,又轻便,在受礼的人,有了银子,要甚么可以置办甚么。何必多费工钱做这些假笔墨呢,送进去,就是受下他来,也是没用的。”洞仙呵呵大笑道:“我看天底下就是你佇最阔,连金子都说是没用的。”我道:“谁说金子没用,我说拿金子做成假笔墨,是没用的罢了。”洞仙道:“那么你佇又傻了。他用的是金子,并不用假笔墨。我也知道打了票子进去最轻便的,怎奈大人先生不愿意担这个名色,所以才想方做成这东西送去;人家看见,送的是笔墨,很雅的东西,就是受了也取不伤廉。”
我道:“这是一份贽礼,却送得那么重!”洞仙道:“凡有所为而送的,无所谓轻重,也和咱们做卖买一般,一分行情一分货。你还没知道,去年里头大叔生日,闽浙萧制军送的礼,还要别致呢,是三尺来高的一对牡丹花。白玉的花盆,珊瑚碎的泥,且不必说;用了一对白珊瑚作树,配的是玛瑙片穿出来的花,葱绿翡翠作的叶子,都不算数;这两颗花,统共是十二朵,那花心儿却是用金丝镶了金钢钻做的,有人估过价,这一对花要抵得九万银子。送过这份礼之后,不上半年,那位制军便调了两广总督的缺。最苦是闽渐,最好是两广,你想这份礼送得着罢。”我道:“这一份笔墨,又是那一省总督的呢?”洞仙道:“不配,不配!早得很呢!然而近来世界,只要肯应酬,从府道爬到督抚,也用不着几年工夫。你佇也弄个功名出来干罢!”我笑道:“好,好!赶明天我捐一个府道,再来托你送笔墨。”说着,大家都笑了。我便和他说了正事,办妥了,然后回去。
回到家时,恰好遇见车文琴从衙门里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我便让他到我这边坐。他便同我进来,随意谈天。我便说起方才送金笔墨的话。文琴忙问道:“经手的是甚么人?”我道:“是一个钱铺的掌柜,叫做恽洞仙。”文琴道:“这等人倒不可不结识结识。”我笑道:“你也想送礼么?”文琴道:“我们穷京官不配。然而结识了他,万一有甚么人到京里来走路子,和他拉个皮条,也是好的。”
说话时,桌上翻了茶碗,把他那纸包弄湿了,透了许久,方才觉着。连忙打开,把里面一张一张的皮纸抖了开来,原来全是些官照,也有从九的,也有未入流的,也有巡检的,也有典史的,也有把总的。我不觉诧异道:“那里弄了这许多官照来?”文琴笑道:“你可要?我可以奉送一张。”我道:“这都填了姓名、三代的,我要他作甚么。”文琴道:“这个不过是个顽意儿罢了,顶真那姓名做甚么。”我道:“奇极了!官照怎么拿来做顽意儿?这又有什么顽头呢”文琴道:“你原来不知道,这个虽是官照,却又是嫖妓的护符。这京城里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甚么王公、贝子、贝勒,都是明目张胆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极严,也极易闹事,都老爷查的也最紧。逛窑姐儿的人,倘给都老爷查着了,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当街就打;若是个官,就可以免打;但是犯了这件事,做官的照例革职。所以弄出这个顽意儿来,大凡逛窑姐儿的,身边带上这么一张,倘使遇了都老爷,只把这一张东西缴给他,就没事了。”我道:“为了逛窑姐儿,先捐一个功名,也未免过于张致了。朝廷名器,却不料拿来如此用法!”文琴道:“谁捐了功名去逛窑姐儿!这东西正是要他来保全功名之用。比方我去逛窑姐儿,被他查着了,谁愿意把这好好的功名去干掉了。我要是不认是个官,他可拉过来就打,那更犯不上了。所以备了这东西在身边,正是为保全功名之用。”我道:“你弄了这许多来,想是一个老嫖客了。然而未见得每嫖必遇见都老爷的,又何必要办这许多呢?”文琴道:“这东西可以卖,可以借可以送,我向来是预备几十张在身边的。”我道:“卖与送不必说了,这东西有谁来借?”文琴道:“你不知道,这东西不是人人有得预备的。比方我今日请你吃花酒,你没有这东西,恐怕偶然出事,便不肯到了;我有了这个预备,不就放心了么。”一面说话时,已把那湿官照一张一张的印干了,重新包起来。又殷殷的问恽洞仙是那一家钱铺的掌柜。我道:“你一定要结识他,我明日可以给你们拉拢。”文琴大喜。到了次日,一早就过来央我同去。我笑道:“你也太忙,不要上衙门么?”文琴道:“不相干,衙门里今日没有我的事。”我道:“去的太早了,人家还没有起来呢。”文琴又连连作揖道:“好人!没起来,我们等一等;倘使去迟了,恐怕他出去了呢。”我给他缠的没法,只得和他同去。谁知洞仙果然出门去了。问几时回来,说是到周宅去的,不定要下午才得回来。
文琴没法,只得回去。我却到伯述那里去有事。办过正事之后,便随意谈天。我说起文琴许多官照的事,伯述道:“这是为的从前出过一回事,后来他们才想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