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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清醒的,便是喝饮料的小郑了。守岁的时候,我们一人披了一床被子,跑到园子里放鞭炮,叫郑之平去点,他却不敢,于是叫他撑着竹竿,我去点。闪亮的火光里,他卷着被子,活像一只长了手的大花卷,我蹲在地上笑了老半天。初一,因为除夕夜疯得太晚,所有人都睡到快晌午才起床,他摇头大叹: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因为从来没想过会失去他,所以平日里并没觉得他有多好,只觉得,我的生活里,原就该有这么一个他,他也原就该是这般模样。直到失去了,才知道他原来是生活的恩赐,才知道没了他,世界会黯然失色。
郑之平下葬后的数日里,画馆一直关门停业,我不敢去画馆,只把自己关在园子内的房间里。习惯了画馆里有他的日子,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的味道,原来那样平平淡淡的他,已经深入到了我的心里。
画馆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除了宫里传信的太监之外,任何人登门,我都不见。
我这里出的事儿,皇帝那边已经知道了,派了太监来宣我入宫,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请辞,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远离那些伤心之人,于是换了一身素白的长裙,将头发简单的梳了个髻,髻上簪了朵白花。
“民女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我跪下喏道。
皇帝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凉亭的桌上摆着茶水点心,茶杯有两只,看样子,这里适才还有人,是我来了才走开的。
“免礼,快过来坐,朕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皇帝仔细的端详着我,让我在他身边坐下。
这样的关心,让我不由得眼圈发热,连忙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谢皇上关心,民女患病多日,是以……”
“心病,朕说得可对?”皇帝打断了我的话,问道。
没错,是心病。“皇上,民女……”民女想辞去官职俸禄,归隐山林。可惜后半段话还没说得出来,便被皇帝打断了。
“顺天府那几个滥用刑法的,朕已经下旨办了,这样儿,你的心病总该好些了罢?”皇帝的口气,竟然有些宠腻和讨好。这样的恩宠让我有些难以招架,请辞的话,怎么能讲得出口。
又复跪下,叩了个头谢恩。只是心里却忿忿难平,你办的,不过是跑腿的帮凶而已,元凶却依旧逍遥法外。
说了一会儿关于今年巡幸塞外的计划,皇帝突然话风一转,又说起了我的婚事。
“若颜,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好多女子在你这般年纪也该是好几个孩子的额娘了,上次朕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皇帝问。
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的婚事如此热中,而且固执的要把我许给四阿哥。以前没矛盾的时候,我尚且不能嫁给他,而今我与他中间,横着一条性命,又怎么可能再和他论及婚嫁呢。
“回皇上……”我刚想着如何开口拒绝,一低头却看见不远处假山的山脚下,一小截儿青蓝色的衣摆一闪而逝。再又看了看那一直摆在那里没撤走的半杯茶,心里凄然地有了领悟。
“请皇上治民女欺君之罪!”我喏道。
“起来说话,你怎么动不动就跪啊,快起来,说来朕听听。”皇帝嗔怪着。
“民女一直瞒着皇上,其实民女早已婚配,夫家姓郑,就是前日里枉去了的那人,求皇上开恩!”我编着弥天大谎,只盼皇帝他信。
“你说那管事的是你的夫君?那小孩莫非是你的儿子?”皇帝笑问,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回皇上,那小孩乃是我夫君前妻所生之子,我乃是填房的妾室。”反正这辈子我也不想嫁给京城里的人,迟早会走得远远儿的,有什么关系。
“你……”皇帝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驳我,半晌之后才问道:“朕的媳妇,便这么的做不得吗?”言语之中,似乎颇为失落。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漫了出来。
“回皇上,民女不过是长在野地里一株草,若硬要将它种到御花园里,只怕会折杀了它,反而失却了长在野地里的灵气。”我哽咽的回道。
“罢了,你们的事儿,朕不想管了,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哪日你想嫁人了,我再替你做主就是了。”皇帝疲倦的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
跟在太监身后,转过假山,看见了僵立在路边的四阿哥。他的表情,可说得上是如丧考妣,眼珠里居然布满了血丝,手握成拳,卷着的箭袖微微的颤抖着。
太监跟他请了个安,他没有答话,定定的望着我,似乎欲把我望穿个窟窿。我侧开脸去,笑了。然后紧跟着那太监,与他擦身而过。
你很失望,对吧,你想让我嫁给胤祥,对吧,可我偏偏不如你意,我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遂了你的意。很痛苦吗?这还只是开始而已,我会用我的方式告诉你,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亵渎生命的人,必将遭到生命的亵渎。
胤祥,你将来,也会像我恨四阿哥一般恨我吗?
较量(一)
回了画馆,冬雪说十三阿哥在亭子里等了我好一阵子了,我本想避开不见,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他实在无辜,还是见见的好。
远远的便看见胤祥坐在亭子里。
这个时节里,桃花尚未凋零,偶有花瓣在空中飞舞,这一切,与那日到来之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短短数日,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胤祥!”我唤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来,憔悴的面容让我的心狠狠的被刺痛了。“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再不会见我了呢。”他站起身来,笑道。那笑容,让人心酸。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我靠在亭柱上,幽幽的说着。
“郑先生的事,我很难过,没帮上你的忙,但是我相信那绝对不是四哥做的。”胤祥望着我说道。他对四阿哥的信任,还真是不枉费那人费了那么多心思为他着想。可是,他信错了人。
“别提他好吗?别在我面前提起他,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的话。”我的话近乎威胁。
“若颜,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别这么急着下结论好吗?这样对四哥不公平啊。”十三有些着急了。
我心里有些不痛快,忿忿的道:“够了,我怎么没弄清楚?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还要我怎么弄清楚?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他要承认,他为什么不解释?”
“四哥他其实……”胤祥还想解释什么,我却不悦的打断了他的话,“够了,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会因为他做的事而迁怒于你,我的园子,随时为你敞开。可你若是一心要替他说好话,那我今后便只能假装不认识你了。”
胤祥呐呐的张了张嘴,余下的话咽了回去,神色黯然的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辞了。
望着他离去的冷清背影,我心里说着:对不起,胤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请一个新的店掌柜,写了张告示贴到店门口,没一会儿,便有不少的落魄文人前来应征,但是许多人都是在京待考,临时找点事做而已,这样的人,我是不能要的,我可不想三天两头的又请人。
应征的人里面,有个叫陈拓的中年人,年轻时曾经在私塾做过夫子,能写会画,算术也不差,很符合我的要求,问及他因何不留在私塾时,他说他时常有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为礼法所不容,所以自己请了辞,近年来一直是靠卖字画为生,生活有些潦倒。我看他言谈举止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尽管已经年近四十了,看上去却不失儒雅,是个有品性的人。
我心里琢磨着,是该给小郑找个老师了,虽然我也可以亲自教他,但是我能教的仅仅是绘画而已,应试教育,我可一点也不在行。于是我临时出了道题:如何教好一名学生。我要他在一个时辰内,把自己的看法写成一篇文章。
结果他的速度出乎我的意料,不到半个时辰便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
字迹狂放,但是可以看出书法功底相当深厚,字的笔划与结构都相当的漂亮,就书法这关来说,他是绝对过得了的。内容,我略略看了一下,他的教育理念居然和现代的教育方式有些相仿,倡导文、术、武、商并重,甚至比现代的教育理念还前卫,文、术、武我明白,文学、算术和武术,但是学商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问他,他答曰:十年寒窗后,落第之人,也要生活。
就凭这句话,我想当时的私塾不要他是对的,但是让他来做小郑的师傅,也是对的。
跟他讲了我的想法,他有些惊讶,问我不怕被他误了小郑的前途吗,我笑了笑,心道:小郑的前途,历史上摆着呢,不是想误就误得了的。
掌柜没请到,倒先请着了夫子。跟陈拓谈好了待遇条件后,问起他的私人情况,想不到他竟然尚未婚娶,这让我很吃了一惊,年近四十的男子,在古代尚未婚娶的,不是傻子就是太穷,但他显然不傻也不算穷,至少精神领域上不穷吧。问他原因,他笑答:一个人比较自在。还真是个异人呢。
于是决定,干脆请他住到画馆里来,反正二楼的卧室也只有小郑一个人住,他住过来,小郑也好有个伴儿,同时也有利于言传身教。
虽然很欣赏他,但是我还是在心里划下了道道,我跟他,不能有任何的私人感情,郑之平便是前车之鉴。
终于在两天后,请到了一个掌柜,还是八阿哥推荐过来的人,是个旗人,名叫安胜,曾经跟着王石谷先生学过几天画,但是资质不高,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在他府里做过一阵子管家,现在他的儿子升级成了管家,他便退了下来,正闲着没事儿做。我当时很欣然的领了八阿哥的情,千恩万谢的请了他。
冬雪对安胜相当排斥,曾经不只一次的劝我辞了他,问她为什么,她又支吾着答不上来,再说我已经跟八阿哥说好了,怎么能临时改变主意呢。
如果,我对清史知道得多一点儿,如果我对那段九子夺嫡的清代公案知道得多一点儿,我想那时我一定会毫不迟疑拒绝八阿哥的好心。
画馆终于开始恢复正常经营了,安胜其实相当的负责,而且对经营这方面,也颇有经验,画的价格比之前还卖得高一些,而且帐目也很清晰,我寻不出他任何的不是,尽管冬雪对他依旧颇有些不爽,但是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对安胜的评价都还是好的。
陈拓跟小郑很快的便打成了一片,那小子喊师傅比喊姐姐还甜。不过,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至少,能让他重新得到父爱,也是一件好事。
画馆重新开张没多久,某天,皇宫里传了消息来,皇帝明日要来我的画馆,并要在这里用午膳,这对我乃至我们的画馆来说,都是一件挺大的事儿,所以,当日下午,我组织园子里所有的人做了一次大扫除。想来皇帝大约是听不少人赞我这园子修得漂亮吧,所以要来实地考察一番。我们六人,我、小郑、陈拓、夏雨、冬雪、安胜,将园子里各处的长杂草拔了个精光,又拿滤网将水池里的落花和落叶捞了个干净。园子太大了,待收拾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六人累得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这样的疲惫,却让大家的心情都好了起来,积郁已久的悲伤气氛,终于得到了释放一般。不过这样一来,谁都没力气再去做晚饭了,而且,大家的肚子都已经在唱空城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