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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发黄的照片,那上面虽然记录着自己的影像,却唤不起任何回忆,也并不觉得亲切,过去的亲切和自豪都是父亲灌输给她的,而一旦拨开了那笼罩了十五年的迷雾,遥远的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不,dad,我不愿意跟你到那个地方去,”倚阑的思绪脱口而出,“我要留在香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怜爱地看着女儿,抖动着苍老的手,抚摩着她那稚嫩的脸庞,“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也非常喜欢香港,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又遭受了这样的境遇,我却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一辈子都错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块海外飞地,是政治家厮杀的战场,是商人冒险的乐园,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弹丸之地,气候又是这么炎热,我们的同胞少而又少,在二十五万人当中只占百分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国的侨民,大英格兰在这里成了少数民族,唉,香港有什么可爱呢?”
林若翰几乎在香港度过了他的一生,到头来却又觉得香港一无是处,这巨大的反复当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这一切,喝香港的水长大的女儿能接受吗?倚阑紧紧偎依着父亲,听着他的娓娓絮语,一片温馨的天伦之情,而两颗心却在疏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Dad,我爱香港,”倚阑轻声说,“尽管这里有苦难,有悲伤,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西营盘那风雨飘摇的木屋察棚,德辅道上潮水般涌流的暴动人群,中环码头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迹,这一切,都被泪水蒙住了!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永远咽在心里,绝对不能告诉dad:这位身心被极度摧残的老人,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太平山的云雾,听惯了零丁洋的涛声,”她只能这样说,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刻意保守的那个秘密,“还有我们的翰园,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了!”
“倚阑,是十八年,”林若翰纠正她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忘了自己的年龄?”
“哦……”倚阑慌了,抬起手来,掩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颤抖,已经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了,“Dad,我……我……说了什么?”
“倚阑!”林若翰那两道淡黄色的眉毛陡然皱紧了,苍老的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乱成一团麻,胸膛里那颗衰弱的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年仅三岁还没有正式名字的“细女”被他抱进了这个家,从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继承人“倚阑”。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倚阑自己不会记得,她现在是怎么了?是偶然的口误,还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孩子,你……你慌什么?”
“没……没有啊,”倚阑擦着眼泪说,那只手,那嘴唇都抖个不止,“Dad,我……没有慌,也没说什么……”
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林若翰深陷的眼窝滚下来,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倚阑,告诉我,”他悚然望着女儿,“告诉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听到了什么?”
“Dad,别问了……”倚阑呆立在父亲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会知道?”当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是阿宽吗?”他恼怒地捶胸顿足,“他竟然没有信守诺言,背叛了我!”
“不,不是宽叔……”
“是谁?”
“是迟孟桓。”
“迟孟桓?!迟孟桓这个恶魔,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林若翰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就要跌倒!
“Dad!”倚阑急忙扶住了他,“Dad……”
“倚阑,倚阑……”林若翰一把抱住了倚阑,满脸的皱纹在抖动,恐惧地张大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乞求似地望着她,“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儿!是上帝把你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交给了我,那时候你是多么瘦小,多么虚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狗、小猫、小鸟,我一勺一勺地给你喂牛奶,一天一天地把你养大,到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已经十五年了,这和亲生骨肉有什么区别?就是一只小狗、小猫、小鸟,也会深深地依恋我,何况是人!倚阑,十五年来dad对你的爱,你总不会忘了吧?”
“Dad,你永远是我的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泪如泉涌,“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也许早就不在人间了!”
“噢,我的好女儿!”林若翰紧紧地抱着女儿,好像惟恐被什么人夺走,“你永远是我的女儿,爸爸永远爱你……”
“谢谢你,dad!”倚阑伏在父亲的肩头,两手抚着他那衰弱的老迈身躯,“每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女儿,而你是基督的使者,还要爱天下的人,拯救所有的人脱离苦难!现在,英国人正在杀中国人,几百名军队开到大埔去了,用枪用炮屠杀新安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断送了生命,又留下了多少孤儿,你救得了他们吗?而且,还有……”倚阑抬起头来,泪眼望着父亲,她要说:还有易先生呢,他从这里走了就再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你救得了他吗?
“不,我不能……”林若翰打断了女儿的话,瑟缩地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凡人哪,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啦……”
窗外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圣约翰大教堂主日崇拜的时间到了。现在,从卜力总督到港府的各级军、政高官,都集中在那里,向上帝隆重祈祷,恳求宇宙的主宰保佑大英帝国的女王和她的子民,从今天起,她的领土又扩展了三百七十六平方英里,征服世界的“米”字旗将在那片土地升起。
阴沉沉的天空堆满了乌云,怕是要下雨了。阿惠戴上一顶雨帽,手里挎着她往常出门采买食品的篮子,往翰园的大门走去。
阿宽给她打开了铁门,在门外巡逻的英警立即端着枪走了过来,威严地喝道:“上级有命令,这座院子的人一律不许出门!”
“长官,”阿宽脸上堆着笑容,低声下气地说,“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违抗命令,可是,这一家人总得吃饭啊,她这是去买菜,请行个方使!”
说着,把攥在手里的一个红包递了上去。
“嗯,”警察接过红包,隔着纸捏了捏,摸出里面有两枚港币,脸色便温和了一些。伸手抓过阿惠挎着的篮子,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于是把头一摆,“走!”
阿惠出了大门,急急地朝山下奔去。
大埔墟近旁的吐露港,泊于岸边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挂满彩旗,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从元洲仔到泮涌的道路戒备森严,四百名英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开进运头角山的升旗现场。旗杆已经竖起,挂好了升旗用的绳索。而旗杆旁边的警署却是一片废墟,来不及重建了,只好临时用装满泥土的麻袋砌成防卫工事。
港府辅政司骆克爵士,英军司令加土居少将,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分队司令鲍威尔准将和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陆续步人会场。
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没有出现。此刻,在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楼前的青青草坪上,卜力牵着他的爱犬“盖瑞”在缓缓地踱步。昨夜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总督担心自己的安全会受到威胁,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主持升旗仪式了,而留在了总督府,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埔的消息。
升旗仪式由骆克主持,总督的缺席使他处于会场的中心位置。骆克头戴黑色筒形呢帽,身穿崭新的制服,胸前佩戴着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三级勋章,腰间的皮带上挎着战刀,双手展开一面丝质的“米”字旗,向旗杆走去。这位辅政司的兼职——新租借地专员,从今天起上任了,年方四十一岁的骆克爵士的政治生涯从此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警察司梅轩利上尉头戴帽盔,手握战刀,率领他的“红头阿三”部队肃立在旗杆前。
重兵把守的这片焦土充盈着森森杀气,草地已经被烧光,连一朵野花也没有。幸亏那些赶来助兴的贵妇名媛,她们那鲜艳的曳地长裙、插着羽毛的帽子和珍珠项链、宝石钻戒为会场点缀了些许色彩。
两广总督没有派人来参加升旗仪式,租借地的接管成了英国单方面的占领,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如果没有中国人在场,接管的命令宣布给谁听呢?
迟孟桓驱赶着十几个老弱乡民上山来了。他和梅轩利跑遍了附近的村庄,青壮男女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跑不动的白发翁姬留下来看家,被他们抓来了。由聋耳陈牵头,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面小小的白旗,上面写着:“大英国界内归顺良民”,格式一律,出自迟孟桓的手笔,他自幼喝洋墨水长大,中国字写得不怎么像样。
“快走,快走!”迟孟桓举着勃郎宁手枪,向他们厉声吆喝着。此一时,彼一时,迟孟桓的两腿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瑟瑟发抖,腰板也挺起来了。有那么多英军在场,他还怕这些老弱病残吗?
突然,山野之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一名四五十岁的农妇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她哭喊着:“我的仔……我的仔啊!……”
“做什么?”迟孟桓拦住了她,“这地方不许你胡闹!”
“我要我的仔!你们还我的仔,还我的仔啊!”
被驱赶上山的乡民们回过头去,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却敢怒而不敢言。
“阿惠妈,你这是做什么?”聋耳陈走上前去,说,“今天官府要办大事,哭哭啼啼是不好的,嗱,我这面旗子给你拿着……”
“我要我的仔!”那农妇挥舞着手臂,把他的旗子打落,继续朝山上跑去。
“站住!”迟孟桓吼道,“要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开枪吧!我的仔被你们打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那农妇转过脸来,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迟孟桓,突然,像疯了似地向他扑上来,一把抓住他腕子,“我和你们拚了!”
“砰!”迟孟桓手中的枪响了,那农妇的哭喊声更然而止,她单薄的身体晃了两晃,倒了下去,鲜血从胸膛里喷涌出来……
会场骚动了,神经脆弱的贵妇名媛们尖着嗓子发出惊叫:“啊——”风度优雅的绅士们不安地议论:“在喜庆的日子出现这种情况真令人扫兴!”
“怎么搞的?”骆克皱紧了眉头,朝梅轩利说,“快去看看!如果发生骚乱,要及时制止!”
“是!”梅轩利朝身旁的印警一挥手,“红头阿三”们跟着他朝山下跑去……
几分钟后,梅轩利、迟孟恒和“红头阿三”们驱赶着那些老弱妇孺来到了惶惶不安的会场。
“没有什么事,”梅轩利向大家挥着手,“是一个疯子,已经被——”他笑了笑,选择了一个避免刺激性的说法,“被送进天堂了!”
骆克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现在他可以放心地主持升旗仪式了。
“咚!咚!……”吐露港上,“荣誉”号和“快捷”号鸣响了礼炮。骆克双手展开那面“米”字旗,向旗杆走去。
骆克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大不列颠的国旗系在绳索上,然后轻轻拉动,“米”字旗在礼炮声中徐徐升起。
数百名官兵和富商名流、绅士淑女一齐向“米”字旗行注目礼。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