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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偏偏自己动了恻隐之心,看他生得眉清目秀,便召来问话,得知了他的身世,又怜惜故人之后,好心好意地想赏给他个差事,却招来那一番唇枪舌剑,至今想起来仍如骨鲠在喉!实在说,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把那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当作对手,一可又怎能料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易君恕竟然上书皇上,弹劾朝廷的一品大员!而即便在皇上诏令“李鸿章勿庸在总理衙门行走”之后,我也并不认为是倒在一个布衣举人易君恕的手里,相信他不过被康、梁所利用罢了。唉,世人皆知,我李鸿章一向对部下宽厚为怀,北洋水师和淮军的旧部,多少人得了我的照顾?以致招来“结党营私”的谤言,自己的宽容终于害了自己,小小的泥鳅掀翻了大船,那个易君恕不就是一例吗?如果不是皇太后力挽狂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摧垮“百日维新”,如果不是易君恕自己留下了伙同谭嗣同谋反作乱的把柄,倒是难以想象今日我们两人各自处于什么位置!易君恕仓皇出逃、亡命天涯,如今在香港落网;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苍天有眼哪,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人间的一切,我李鸿章远走四千里出任两广总督,香港总督盛情相邀上岸会晤,原来这里还有一名钦犯在等着我发落,也许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川。子,这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总督阁下,易君恕虽是个小人物,却是阴谋杀害皇太后的要犯,一年多来,朝廷一直在悬赏缉拿他!阁下协助敝国将他逮捕归案,实在不胜感激之至!”李鸿章说,由于情绪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我明日到达广州接印之后,立即办理此案,按照两国之间递解罪犯的协定,将该犯押解回国,依法惩处!”
“噢,原来阁下对这个人很熟悉?”卜力倒觉得有些意外,“可是很抱歉,我并不打算把他引渡到贵国去。”
“为什么?”李鸿章却又大出意外,“这在两国之间是有先例可循的,当年洪杨匪徒潜逃香港,罗便臣总督便准予引渡回国……”
“可是,易君恕与以往的情况不同,”卜力说,“我们逮捕他,并不是因为他参与了1898年贵国的那场变法运动,而是因为他在香港公然书写、散发反对英国政府的传单,而且参与了新租借地的非法组织‘太平公局’和对抗政府的武装骚乱,杀害了英军士兵以及警察司的助手迟孟桓先生。因此,他被指控犯有诽谤政府罪、非法结社罪、非法集会罪、暴动罪和谋杀罪,我们完全有权依照英国法律在本港审理此案。”
“噢!”李鸿章虽然深为不能引渡这名罪犯归案而遗憾,但听到这一大串罪名,也已经感到莫大的欣慰:易君恕毕竟在劫难逃,那么,借港督之手将他置于死地岂不更便当?自己已经七十有七,做他的祖父都够资格了。若把故人之子押解进京,送上断头台,也难免再招来闲话,算了,就让他魂断香港,死无葬身之地吧!
“阁下放心好了,大英帝国决不宽恕她的敌人,”卜力抬起手,捋了捋他的小胡子,“本港最高法院已经将此案审理完毕,证据确凿,上述罪名成立,数罪并罚,判处易君恕以死刑!”
听到“死刑”二字,李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郁闷于心的那一段恩恩怨怨到此可以了结,“易君恕”这个名字也就从他心中永远抹去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失去了一次晋爵的机会,本来,皇太后已经答应了他,只要捕获康、梁逆党之中任何一名,便立即晋封他为公爵。
与总督府相距半英里的花园道松林径“翰园”,一片死气沉沉。门前巡逻的英警早已撤走了,而那副镂花铁门仍然紧闭着,几只斑鸠“咕咕”地鸣叫着,旁若无人地在门前啄食。往日,林牧师被教友们视为上帝的使者,通往“翰园”的小径有如天堂之路,他们怀着敬仰的心情前来拜谒,达官贵族、巨商富贾也不乏其人;而今,那番景象已不复再现,自从“翰园”出了事,林若翰涉嫌包庇反政府的华人罪犯、泄露国家机密,理所当然地被他的那些同胞冷落了,半山欧人居住区的邻居们不再和他来往,连上个月刚刚过去的圣诞节也没有前来“布佳音”了。
搂花铁门内的院子里,肩背佝偻的阿宽望着阴沉的天空发愣。脚下的草坪疯长得没过脚踝,杂草丛生,参差不齐,狗尾草高举着一根根毛茸茸的花穗,像是一片无人管理的墓园,他也无心修剪了。
进入知天命之年的阿宽已经显得十分衰老,黧黑的面庞消瘦得皮包骨,那双失神的眼睛反而显得更大了,红红的,浸着一汪泪水。屈指算来,阿宽进入这座翰园也已经是第十六个年头了,倚阑小姐也已经十九岁。十六年来,阿宽含泪吞血,忍辱负重,为了亡友的遗孤,像牛马一样地苟活着,凭借英国牧师林若翰的荫庇,把她养育成人。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看着小姐长大了,皇仁书院的英文教育和半山区欧人社会的熏陶却把她变成了与华人格格不入的“鬼女”,那条生她养她的血脉被割断了,抛弃了。那时候,阿宽为亡友的含冤而死、为自己的徒劳无益感到悲哀,他失望了,像被掏空了肺腑。前年秋天,来自大清国都城的易先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易先生那么清秀英俊、文质彬彬,又那么谦逊和蔼,一口的京腔,满腹的学问,使阿宽由衷地感到亲切可敬。易先生来到这个家,“翰园”的气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林牧师不再是一个人钻在书堆里做“汉学家”,连倚阑小姐也成了易先生的学生,书房里传出了琅琅的诵诗声。渐渐地,阿宽发现倚阑小姐变了,是易先生使这个“鬼女”从迷梦中醒来,回到了五千年的中华根基。阿宽看得出来,倚阑小姐已经离不开易先生了,如果天遂人愿,她将跟随易先生一辈子。阿宽也知道,易先生在京城的家里有妻室,要实现倚阑小姐的美好愿望,很难迈过林牧师的这道关口。但阿宽觉得这有什么呢?我们中国人,按中国的规矩办事,娶两个太太的有的是,何况易先生在京城里犯了事,他那个家怕是回不去了,和倚阑小姐终成眷属不是顺理成章吗?阿宽相信这只是早晚的事,到头来,林牧师不让步也得让步,不承认也得承认。可是,阿宽没有等来这个结果,易先生在香港又犯了事,自从梅轩利搜查的那天,易先生从这里走了就再没回来。他到底也没有逃出梅轩利的手心,又从锦田被抓了回来,关在大牢里,折磨了半年多,判了死罪!唉,为什么像易先生这样的好人却不得好报?为什么倚阑小姐的命这么苦?十六年前,英国人杀了她的亲爹,如今又要把她的心上人送上断头台!英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了多少中国人?为什么老天爷不让他们偿命,老天爷,你是非不明、善恶不分、黑白不辨,你瞎了眼了!
最让阿宽动心的是,易先生被投进了大牢,倚阑小姐已经在怀着他的娃娃!
阿宽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不敢问小姐,也不敢对牧师说,眼看着小姐茶不思,饭不想,脸上一天天消瘦,身材却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苗条,这可怎么办啊?阿宽真是急死了,他怕牧师看出来,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个月,失了势的牧师天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并没有发现女儿有什么异常。可是那天,那打素医院的医生来给牧师看病,朝小姐看了一眼,说了句不该说的话:“祝贺你,林牧师,翰园的第三代人就要诞生了!”
牧师当时就惊呆了!医生走了之后,他对小姐大发雷霆:“这是林氏家族的耻辱,是对基督教义的亵渎!易君恕已经害得我落到现在的地步,难道还不够吗?你们还不肯放过我,把我最后的一点脸面也剥个精光,让我怎么面对社会?堕掉它!这个孽胎必须堕掉,决不能生下来,玷污了翰园!”
“不,dad,”小姐吓得发抖,她跪在牧师的面前,苦苦地哀求,“原谅我吧,dad,我不能,我不能……”
“堕掉它,跟我走!”牧师怒吼着,“我们已经不能在香港立足,只有走,回到英国去!”
“Dad,不!我不走!”小姐哭着说,“我要在这里等着他……”
“他回不来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走,跟我走!”
“不……”
“非走不可,把这个孽胎堕掉!”
“不,dad,我不啊……”
小姐扑倒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浑身都在发抖!
阿宽的心碎了……
“牧师!”阿宽“扑通”给他跪下了,“牧师,你不能这样!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啊?你一向慈悲为怀,怎么也狠得下心肠?小姐的命就够苦的了,人间的不幸全让她摊上了,你难道还要把她逼死吗?这孩子是我亲手把她带大的,为了她,我在翰园当了十六年的牛马!十六年啊,你对她的好处,我阿宽也抵上了,你要是嫌她给翰园丢了脸,就让她跟我走!你不要她,我要,她本来就不是你们林家的人,你放了她吧!牧师,咱们的缘分尽了,该分手了!”
老牧师什么时候见过阿宽这么跟他说话?没有过,从来没有过,在他眼里,这个弯腰驼背、面色黧黑的阿宽是个生就的奴才,永远点头哈腰、低声下气,主人的需要是他的一切,他完全为主人活着,没家没业,没有财产,没有权力,没有地位,甚至也没有思想情感,是一架任凭主人操纵的机器,可是今天,阿宽竟然挺起了胸膛,敢于对主人说这种话了,“缘分尽了,该分手了!”
“宽叔!……”倚阑扑倒在阿宽的怀里,这一老一小抱头痛哭,“咱们走,咱们该走了!”
老牧师愣了,这不是十六年前的情景吗?十六年过去了,牧师老了,倚阑长大了,十六年的梦做到了头,“她本来就不是你们林家的人,你放了她吧!”
“你们……离开翰园到哪里去?”牧师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哑哑的,“没有房子,没有工作,阿宽,你什么也没有……”
“牧师,这香港虽小,天地也大着呢,”阿宽说,“只要我阿宽还有一口气,就什么都不怕,无论到哪里再去当牛做马,我也要养活她!”
“可是,她……她现在这个样子……”牧师喃喃地说,像是在问阿宽,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怎么向社会交代?”
“交代?我跟谁交代?这个世界上,伤天害理的事有多少?屈死的好人有多少?谁又跟我交代过?”阿宽说着,说着,两眼的泪珠就啪嗒啪嗒往下掉,眼前就好似看见了倒在中环码头上的阿炜兄弟,看见了关在维多利亚监狱里的易先生,“易先生是好人哪!他留下的骨血,是我们中国人的后代,谁也别想毁了,谁也别想!”他搀着倚阑站起来,“小姐,走吧,咱们走了……”
他搀着倚阑往外走,一步一步,走得那么艰难。
牧师愣愣地站在那里,那张脸像是木雕泥塑,连眼皮也不会眨了。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倚阑和阿宽会从翰园走出去,这个家就这样拆了,散了……
阿宽听到了身后传来牧师急促的喘息声,倚阑也听到了,她站住了脚步,向牧师回过头去:“Dad,你保重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哭声打断了……
“倚阑!倚阑……”牧师突然喊出声来,那声音还像过去那么亲切,只是比过去更苍老了,更沙哑了。
阿宽和倚阑都站住了,回头望着牧师,毕竟相依为命十六年,从今天起就分手了,哪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