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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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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阑!倚阑……”牧师突然喊出声来,那声音还像过去那么亲切,只是比过去更苍老了,更沙哑了。 
阿宽和倚阑都站住了,回头望着牧师,毕竟相依为命十六年,从今天起就分手了,哪有那么容易! 
“你们走了,翰园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了女儿,也就没有了家,什么都没有了……”老牧师愣愣地说,他那双蓝眼睛茫然地朝前望着,大胡子颤抖着,两只手像干树枝在摇晃,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不,不!我不能没有倚阑,不能失去女儿!”他突然放声大哭,伸开了两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倚阑,“我的孩子,我的女儿,爸爸需要你,爸爸不能没有你!” 

唉,十六年来,人和人的恩恩怨怨,经历了几番回合?这个世界上,最狠最毒的是人心,最苦最惨的是人心,最热最软的也是人心,一颗血肉的心,十六年撕裂了又愈合,愈合了又撕裂,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 
阿宽思前想后,翻肠搅肚,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在那疯长的草地上,一站就是半天,像傻子似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还能做什么呢?倚阑小姐一天天要临产了,易先生的死期也一天天临近了,老牧师的声威如今是一落千丈,自身难保,救不了易先生了,何况一名华人奴仆阿宽呢!阿宽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条苦熬了五十年的低贱的命和流不完的眼泪,如果不是丢不下倚阑小姐和小姐腹中的娃娃,他早就一闭眼跳进滔滔大海,这个人间还有什么可留恋啊?可是,倚阑小姐扯着他的心,易先生的骨血扯着他的心,他不能死,还得陪着这两代苦孩子熬下去,直到不定哪一天他“扑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到另一个世界去见阿炜兄弟,他也就问心无愧了…… 

小楼的客厅里,林若翰刚刚打完了“德律风”,话说了很多很多,已经口干舌燥。对方把线路挂断了,他只好叹息着,挂上了话筒。他朝院子里站在荒草丛中的阿宽看了一眼,又是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蹒跚地走向楼梯。 

翰园接连不断的巨大变故使老牧师遭受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他那脆弱的心脏好几次濒临衰竭,恍恍惚惚地到另一个世界转了好几道,却都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据阿宽说,那是因为那打素医院的医生抢救得及时,他们整日整夜地守在牧师的病床前,用高明的医术把他起死回生。对此,林若翰当然感激不尽,但他更坚信,挽救他的生命的是上帝,医生只不过是上帝的手。现在还不到上帝召唤他归去的时候,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里都没有他的位置,上帝把他送回了人间。经历过几次死亡,老牧师的心境反而越来越平淡了,想想自己过去的急功近利,仿佛已是前世的事。唇枪舌剑的定界谈判,和勘测人员一起丈量土地,那是牧师该做的事情吗?为了一个太平绅士的虚衔,自己竟然那么狂热地去苦苦追求,噩梦醒来却是一场空。今年元旦,总督新任命了一批太平绅士,自然是不会有他林若翰了。当他看到报纸上公布的太平绅士名单,心里倒也坦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须去追求,没有渴望,也就没有失望。自己什么都不是,还是一名牧师,还是上帝的仆人,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这就足够了,难道不比那些如过眼烟云的官职和权位更质朴、更永恒吗?当年威震世界的法国皇帝拿破仑,最终一败涂地,只身被放逐到南大西洋圣赫勒拿岛上,他在临死之前说过一段至为真诚的话:“我曾经率领过百万雄师,可现在连一兵一卒都没有了;”我曾横扫三大洲,建立雄霸天下的大帝国,可如今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我远比不上拿撒勒的木匠之子耶稣基督,他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占领过分寸土地,可是,他的国家却建立在人心里,他已经赢得了千千万万的心灵,使他们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为他服务,并且把他的福音传遍天下……” 

老牧师看破了一切浮华虚幻,重新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一心一意地侍奉自己的主,以耶稣基督为榜样,去解救多灾多难的人类。 
而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现在迫切需要他来解救的,是他的女儿倚阑和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小生命,还有一言难尽的易君恕。 
林若翰在花甲之年突遭横祸,自易君恕始。如果没有1898年夏天的北京之行,如果没有在谭嗣同的莽苍苍斋与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的邂逅,如果没有在马家铺火车站的再度重逢,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可是,已经走过的历史又怎么能够重写呢?毕竟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易君恕避难香港,却又卷进了抗英暴动,这一次无可逃遁了,他害了自己,也害了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是林若翰平生最赏识的年轻人,最亲密的忘年之交,却又是毁了他的全家、几乎置他于死地的祸根!他曾经在盛怒之下诅咒易君恕的忘恩负义,不可遏止地要向港府告发易君恕逃亡的线索,但终于又没有迈出那一步,被倚阑阻止了。其实阻止他的不是倚阑,而是基督的声音。主说:“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倒要爱仇敌,也要善待他们,并要借给人不指望偿还,你们的赏赐就必大了,你们也必作至高者的儿子,因为他思待那忘恩的和作恶的。你们要慈悲,像你们的父一样。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人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基督宽阔的胸怀使林若翰感到惭愧。以往他所给予易君恕的一切救助,都是基督徒的本分,难道指望对方偿还吗?何况身处危难之中的易君恕不但无力偿还,而且仍然需要他的救助。“要爱仇敌”,“恩待那忘恩的和作恶的”,纵使易君恕辜负了他,他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使命。更有甚者,那个“忘恩和作恶”的“仇敌”,正是女儿倚阑的所爱,她的腹中正孕育着易君恕的骨血,将爱与恨、亲与仇揉作一团,血缘难断,情缘难离!为了女儿,为了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老牧师抛却前嫌,又在为易君恕奔波,要把他从死神的手中再一次夺回来…… 

他步履艰难地上了楼,朝女儿的房间走去。 
倚阑已经临近分娩,往日的娉婷少女如今步履蹒跚,沉重的负担使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正是需要有人照拂的时候,她的身边却再也看不到阿惠,那个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女佣再也不会回到“翰园”了。 

此刻,倚阑仰卧在床上,隆起的腹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她的双手捧着一个还没有打开的中式信封,两眼凄楚地凝视着。听见脚步声,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迫不及待地望着走进房间的林若翰:“怎么样?dad,有希望吗?” 

“唉!”林若翰未曾说话先是一声叹息,“我给参加陪审团的几位朋友打了‘德律风’,他们都很冷淡。这也难怪,易君恕本人拒绝聘请律师,在法庭上也拒绝答辩,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不接受英国法庭的审判!” 

“这是我预料到的……”倚阑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审判他的就是英国法庭!”林若翰摇头叹息,“他的一言不发倒使得审判没有遇到任何阻力,陪审团一致认为证据确凿,罪名成立,同意判处死刑。最高法院的判决已经是终审判决,没有改判的可能了!” 

“那么……”倚阑抬起手背,抹着脸上的眼泪,“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当事人不服判决,向英国枢密院司法委员会上诉……” 
“噢?”倚阑的泪眼骤然闪烁着一线希望,“Dad,那就赶快让他上诉啊!你在伦敦也有许多朋友,请他们想方设法和枢密院斡旋,我们不惜一切代价!” 
“易君恕仇视英国政府,他是不会提出上诉的!”林若翰说,“而且,即使上诉,也毫无疑问会被驳回。接管新租借地依据的就是枢密院的法令,枢密院又怎么会同情一个抵制这项法令的中国人?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哦,哦……”倚阑泪如泉涌,颤抖的两手掩面而泣,那个信封从她起伏的腹部飘落下来。 
“嗯?”林若翰看见那个信封,弯腰捡了起来,“这封信是……” 
“他的信,从北京寄来的,”倚阑抽噎着说,“去年春天就收到了……” 
“什么?”林若翰一愣,“你为什么把它扣下了,没有交给他本人?” 
“我……”倚阑痛苦地垂下睫毛,“Dad,你就别问了……” 
“唉,你呀,”林若翰咽然叹息,“现在想交给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Dad,你想想办法!”倚阑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我求你再想想办法,不能见死不救啊!” 
“孩子,没有办法,dad的能力太小了,而这件事又太大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让易先生免除一死……” 
“你说的是上帝?”倚阑哭着说,“这种空话有什么用啊?” 
“不,我说的不是上帝,在香港,还有一个仅次于上帝的人……” 
“谁?”倚阑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出现了天大的奇迹,“快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卜力总督。按照法律,总督有权赦免死刑……” 
“卜力总督?”听到这个名字,倚阑失望了,痛苦地摇摇头,“总督怎么会赦免反对香港政府的人呢?不,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林若翰也哀叹道,“我知道这不可能,租借地的抵抗运动使总督非常恼火,是他亲自下令派兵,以武力接管租借地,逮捕抵抗分子,又怎么肯赦免他呢?唉,我曾经为总督拚命地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他心里都不算数了,现在连求他办一件事也做不到了,政治就是这么无情!可是,除了总督,再没有第二个人拥有赦免死刑的权力了!” 

“Dad,”倚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骆克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你能不能请他去说服总督呢?他是仅次于总督的高官,由他来出面,分量就重得多了!” 
“我也想到了骆克先生,”林若翰说,“已经给他家里打了‘德律风’……” 
“噢?”倚阑陡地升起了希望,急切地问,“他怎么讲?肯帮我们的忙吗?” 
“还不知道。他本人不在,接‘德律风’的是艾迪丝·骆克夫人,我请她转告骆克先生……” 
“哎呀,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由别人转告呢?”倚阑急了,“说不定会把事情弄糟的!” 
“我也是没有办法,”林若翰说,“她问我有什么事,我不能撒谎,现在正有求于人,谁也不敢得罪!你知道吗?骆克夫人的父亲就是黄金商经纪人阿尔弗雷德·汉科克先生,他们家族在香港很有名望,也说不定能帮我们施加一些影响……”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倚阑急切地说,仿佛成功的机遇正在前面等着她,一分钟也不愿意拖延了,“Dad,你应该去登门拜访骆克先生和夫人,当面恳切地表达我们的请求……” 

“是的,我是要去的,好久没有见到骆克先生了,我心里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林若翰想起定界谈判前后和骆克先生的亲密相处,想起自己的突然遭贬,心中又升起无限委屈,眼眶不觉湿润了,“骆克先生是个很念旧的人,欧阳辉教过他两年汉语,他的办公室里直到现在还挂着欧阳老师的遗像。我和骆克先生也是老朋友了,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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