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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还有待具体划定,这些问题的解决都需要时日。”
“翰翁果然广闻博识,天下事了如指掌,”易君恕说,“多谢翰翁告诉了我这些真象!”
“易先生过奖了,”林若翰微微一笑,“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国际上许多观察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中国人不容易获得这些信息而已。在偌大的京城,除了登载皇上诏令和官方文件的黄皮《京报》之外,竟然没有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报纸,是大清国政府封闭了人民的眼睛和耳朵!”
“是啊,租借国土这等大事,谈判、签约,从头至尾都秘密进行,四万万民众难以窥其内幕,国人深以为耻!”易君恕感叹道。他略一迟疑,又试探地说,“我还有一疑问,要请教翰翁……”
“嗯?易先生请讲!”
“听翰翁论说天下之事,高屋建领,公允、平正,不为己国利益所困,实为难得,”易君恕说,先予对方以充分褒扬,然后再向他发问,“此次香港拓界,贵国政府强人所难,无端侵吞中国领土,翰翁作为英国人士,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林若翰心中一震。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竟然会向他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这是在他过去和中国读书人的交往之中所从来遇到过的。中国的读书人讲礼貌,善忍让,即使见解不同,也往往转弯抹角,并不直抒胸臆。但这位易君恕显然是个例外,坦率得已经近乎不顾礼貌了。
林若翰却并没有因此而恼怒,更不会因此而尴尬。作为一位走遍天下的传教士,一位学贯中西的鸿儒,他有足够的学识和修养应酬各种各样的人物。
“易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他说,语气平和,神态安详,“人间充满罪恶,尔虞我诈,烧杀抢掠,弱肉强食,我为这一切而痛苦,祈求主宽恕所有的罪人,昭示他们弃恶从善,给这个世界以公正和和平。一些遭受英国侵略的国家的人民,难免对英国怀有敌意,把大不列颠看作是罪恶的渊薮。岂不知,在两千年的历史中,英国人也曾经多次遭受外来的侵略,罗马帝国、日耳曼人、丹麦人、诺曼底的威廉公爵都曾占领那片土地,屠杀那里的人民,而且内战在许多世纪之中也连绵不断,血流成河。直到当今维多利亚女王即位以来,才进入黄金时代。蒸汽机、火车、轮船给英国插上了翅膀,使她迅速成为世界上先进的工业国。经济的发展需要更多的原料,更大的市场,更廉价的劳动力,她向海外扩张,在欧、亚、美、澳各洲都建立了殖民地,号称‘日不落帝国’。往日的强国变成了弱国,弱国变成了强国,世界就是在不断的较量和争斗之中走过来了,发展到了今天……”
“翰翁为英国的强大而自豪,我为中国的衰落而悲哀。”易君恕摇摇头,“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英国,而英国却先后割占了香港、九龙,现在又强行拓界,英国有什么理由这样对待中国?难道强国就可以奴役弱国吗?”
“我并没有为英国辩解。我是一个英国人,当然爱自己的祖国。但是我又是上帝的仆人,我爱天下所有的人。我在故乡英格兰只生活到二十一岁,就离开了她,在香港和中国内地度过了大半生,经历了英法联军战争、中法战争和甲午中日战争。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我看到的都是中国的失败。尤其是甲午战争,中国不是败给英、法、德、俄等西方强国,而是败给了她的近邻日本,那个弹丸岛国不仅面积小,人口少,资源贫乏,而且和中国同文同种,算是中国的晚辈和学生。老师败给了学生,天朝帝国败给了小小的日本,这是历次战争所不能比拟的。中国的失败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负,而是败给了整个世界,是她在近百年来全面落伍的标志,中国不仅是败在强国手里,也败在自己手里。一个文明古国竟然落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为什么?中国人除了谴责列强之外,难道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吗?”
“嗯……”易君恕无言以对,林若翰的这番话虽然极不入耳,却也发人深思。“以翰翁之见,原因何在?”
“请原谅我直言不讳。’淋若翰说,“我在青年时代启程东渡,对东方文明充满了向往。在香港居住久了,又经常往来内地,对中国的了解也就更深了一层。我发现中国人与西方人有许多不同,也许正是这些不同,影响了中国的发展。比如,西方人把古代看作童年,把现代看作成人,而中国人则把古代视为完美无缺,总是认为今不如昔;中国人好静不好动,崇尚中庸之道,而西方人好动不好静,喜欢标新立异;西方人万事争先,不甘落后,中国人墨守成规,不知善变。也许,这种民族性格差异正是西方迅速发展,中国由盛而衰的内在原因吧?”
“嗯?”易君恕从来没有接触过洋人,自然也无从比较,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奇异的论述,感到十分新鲜,“翰翁能否再讲得详细一些?”
“在我看来,使中国滞后的弊病有三。其一,骄傲自大,迷信愚昧。在历史上,中国确曾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在天文、地理、数学、哲学和新器物制造诸多方面居于世界领先地位,但也由此造成了尊己轻人之弊。对于域外的事物,或者以‘戎狄何知’而盲目鄙薄,或者以冲华不尚’而拒之门外,由此故步自封,不思进取,而不知世界的变化却日新月异。康熙年间,朝廷钦天监监正杨光先用旧法旧器观测天象,尽管屡屡失误,仍然坚决拒绝使用西洋历法和观测仪器,他说:‘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如此顽固守旧,简直不可理喻!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率领浩浩荡荡的庞大船队来到中国,向大清乾隆皇帝祝贺八十三岁寿辰,这是西方第一强国首次叩向东方文明古国的大门。他献给皇帝的寿礼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天体运行仪和地球仪,表明天下之大,中国只不过是其中一国;还有新式步枪、火炮等等先进武器,以展示英国的实力。中国朝廷完全没有理会这番用意,在礼品清单上把‘礼物’改为‘贡物’,在他们看来,英吉利尚属未开化的‘番邦’,是来向‘天朝’‘纳贡’的,要求英使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大礼。马戛尔尼坚决拒绝,因为他只对上帝才双膝下跪,在英国女王面前也只行单膝下跪吻手礼。双方为礼仪争论不休,而将两个大国之间实质性的接触和合作置之度外。中国历来有外交而无邦交,叠床架屋的官僚机构当中,惟独没有专门办理外交的部门,因为天朝只接收‘四夷’的‘朝贡’,而不可能与他们平等往来。马戛尔尼提出两项要求:与中国互通贸易,派公使常驻北京。乾隆皇帝断然拒绝:你们外国使臣常住中国,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天朝种种贵重之物,无所不有,从不稀罕你们那些奇技淫巧,也不需要从你们那里置办什么物件!就这样,远道而来的使者在遭受一番羞辱之后怏怏而归,从而使处于鼎盛时期的大清帝国失去了了解世界、和西方平等接触的机会。一位西方哲学家痛惜地感叹,地球上最强大的‘聋子’之间的对话,使历史赋予的这个机会付之东流!闭目塞听,闭关锁国,使东方帝国与世隔绝,落伍于时代。几十年之后,一般士大夫和军事将领仍然对外部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相信种种奇谈怪论:西洋人的眼睛是蓝色的,畏惧日光;西洋人的腿极长,直立不能超越腾跑,一击便倒;西洋人以茶叶、大黄为性命,茶叶、大黄是‘中华之所以能制外夷’的法宝,如果中国禁止这两样东西出口,西洋人便无以生存。时至今日,迷信天圆地方,不知地球有五大洲者,仍大有人在,当今大学士徐桐就认为葡萄牙、西班牙等等国家根本不存在,是英、法捏造出来故意吓唬人的。当今被认为‘中国第一外交家’的李鸿章,其实对国际事务懵懵懂懂,常常贻人笑柄。据说他在访问英国时,曾经到已故戈登将军纪念碑前致意,将军家属为了表示感谢,把一只曾经在赛犬会上荣获一等奖的爱犬相赠。李鸿章接受厚赠,数日后向将军家属复函致谢,信中说:‘厚意投下,感激之至。惟是老夫耄矣,于饮食不能多进。所赐珍味,欣感得沾奇珍,朵颐有幸。’将军家属得知爱犬竟被他吃掉了,大为惊诧,英国各大报纸,一时为之喧腾。大名鼎鼎的李中堂尚且如此,逞论他人!中国四万万人当中,农民占了绝大多数,读书人少,通西文的人更少,漫游天下的人尤其少,即使受过教育的儒生,也往往只知写八股文,而不懂天文、地产、物理,不明世界大势,中国何能不落后?
“其二,官场腐败,损公肥私。我不敢说中国的官员没有一个廉洁的,但廉洁的实在太少,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是生动的写照。上也贪,下也贪,不贪甚至难以为官。他们虚报政绩,欺上瞒下,事事经手先欲自肥。官吏盘剥百姓,将校克扣军饷,早已司空见惯,自不必说,甚至战事当前,从军火中也要榨出油来,以煤炭假冒火药,以豆粒充当枪弹,也屡见不鲜!既然海军军费可以挪用修颐和园,甲午战争最激烈时皇太后还在天天听戏取乐,那么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呢?国家腐败到这等地步,又何能自强?
“其三,专制体制,不合潮流。中国自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至今两千年制度不变,举国事无大小,一切政令都出于皇帝的个人意志。到了本朝,慈禧皇太后又创造了一个‘垂帘听政’,太后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全国。各地官衙,无不集政、法于一身,遇民间诉讼,击鼓升堂,小民跪地申诉,动辄酷刑相加,政府官员既担任审讯,又负责宣判,全不知法院为何物。而政府事务,貌似中央统治全国,实则各省自成风气,号令不一。如陆军、海军,本是国家武装力量,却分而治之,中央政府鞭长莫及;而铁路、电报、矿务、机械制造,原是可由民间筹款去办的事,却又非官办不可,以致于困难重重,却又何苦!中国的专制体制早已不合时代潮流,外洋各国,或民主共和,或君主立宪,都因走出了封建专制,国家才发展起来。以英国为例,也曾经历专制的时代,君主残暴,法律野蛮,贵族争权夺利,人民全无自由。随着议会选举改革法案的通过,阳光投射到大不列颠,酷刑峻法被废除,贵族的优待权被剥夺,仁慈、公正降临了人间。而中国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仍然驾着一辆残破不堪的车子,走在时过境迁的路上,她又怎么能与强国竞争?”
林若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操着熟练的中国话,纵论中国事,句句讲的是中国的弊端,字字刺在中国的痛处。直到他把中国糟践够了,接连抛出三个问号,这才喘了口气,以中国士大夫的优雅姿态,伸出右手端起身旁的盖碗茶,递到左手里,再以右手的三个指头拈起碗盖,抿了抿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上一口茉莉花茶,以那双蓝眼睛望着易君恕,期待着他的反应。
易君恕听得呆了。这就是一个英国传教士眼中的中国。这就是易君恕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他也曾多少次慷慨陈词,历数中国的种种弊端,恨铁不成钢,而这些由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又显得那么刺耳。如果人家是在攻击中国古代的文化典籍,否认华夏先民的卓越创造,贬损炎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