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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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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遮住上唇,微微翘向两腮。这是一个没有太多特点的人,令人一见之下不易忘却的是那两只过于肥大而且向两边扇风的耳朵,以及一双大而有神的蓝眼睛,闪射着凌厉的光彩。林若翰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此人也没有穿官服,因此并不为教友们所注意。但是,此人既然坐在第一排最靠中间的位置,而且由骆克辅政司、加士居少将和其他高级官员分列两旁如众星捧月,已经充分说明他决非寻常之辈,通常只有总督才能处于这样的地位——当“总督”这个词在林若翰的脑际闪现,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刊登在香港所有的报纸头版头条的一幅照片,正是现在看到的这副面孔,林若翰立即明白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新任港督卜力爵士! 

就在前天,林若翰在维多利亚港迎接了这位新总督,在雨幕和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看清这张脸,现在,卜力总督就坐在他面前,相距不过三英尺。 
林若翰有些惊奇地注视着总督,卜力的目光和他相遇了。总督的神色平静自若,那目光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却又似乎具有无穷的威力,仅仅是那么了闪,便如电光石火,使林若翰不敢逼视,匆忙之中闪开了。这始料不及的邂逅使他心里一阵慌乱:昨天,就在昨天,总督宣誓就职,开始统治香港的政治生涯,第一次公开显示权力和威仪。总督并没有忽视他,给他送来了请柬,却被他婉言谢绝了。谢绝的理由是完全正当的、合乎礼仪的、无懈可击的,因为他确确实实是病了,那打素医院出诊的医生可以证明。但是,他却忽略了,“由于健康的原因”,这是政治家们在不便露面的时候最常用的措辞,因此,人们对这样的说法往往一笑置之,去猜测“健康”之外的其它“原因”。而林若翰从昨天称病婉拒总督府的邀请,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却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中公开露面了,是“健康的原因”突然之间不存在了,还是不屑于参加昨天的盛典?如果总督或者总督身旁的任何一位官员发出这样的疑问,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又有谁会愚蠢到当面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有谁会不厌其烦地去调查、了解他昨天是否真地在生病?他连做出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 

林若翰平静的心情被突如其来的烦恼打乱了。他哪里能够想到,新总督刚刚上任三天,就被他得罪了呢? 
望着近在咫尺的总督,林若翰惶惶然不知所措,而这时,主礼人已经按照预定的程序,和全体会众一起诵读《认罪文》了。他连忙收住纵逸的思绪,跟随上去: 

最慈悲的天父,我们常随自己的意思,放纵自己的私欲,违犯了天父的旨意。当做的不做,不当做的反去做,性情软弱,无力自救。现在我们承认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怜悯。赦免。又求慈悲的父,叫我们从今以后,尊奉天父,奉公守法,爱人如己,将荣耀归于天父的圣名。这都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的功劳而求。阿门。 

白发苍苍的老牧师怀着谦卑之心,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求主的赦免。这《认罪文》也是他诵读过千万遍的,今天读来,感触尤深。准确地说,他不是痛悔自己犯了什么“罪”,而是深深地懊恼自己不应有的失误。今年以来,他已经有两次重大失误了!一是夏秋之交的北京之行,他卷入了那场短命的“百日维新”,损失惨重。林若翰来华三十八年,频繁往返于香港和中国大陆之间,倾注心血对中国的历史和现状进行了持久的研究、考察,写下一部部专著,成为一位知名的“汉学家”和“中国问题专家”,决非仅仅出于“学术研究”的兴趣,而是要借助于皇帝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在这个东方专制帝国,知识分子要想有所作为,惟一的出路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即便来自西方的洋儒也是如此,英国传教士傅兰雅、美国传教士林乐知都是和林若翰差不多同时来华的,他们因为译书、办报有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分别被授予三品和五品官衔,林若翰至今仍然是一名布衣白丁,在他们面前相形见继。他急于建功立业,却又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押”错了“宝”,变法失败,翻云覆雨,他不但一无所获,还交恶于皇太后及其“后党”,成为在北京不受欢迎的人,从此结束了在中国的政治生涯,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中国问题专家”痛失用武之地!这一惨败使他对政治心灰意冷,返回香港,退隐翰园,不求闻达,只愿主赐给他平安,在爱女的陪伴下度过余生。然而他又怎能料到,向来毫无瓜葛的迟孟桓却在这时把手伸进翰园,打破了这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平地骤起波澜,使他在一怒之下大病罹身,险些提前去见上帝!就在他头脑昏昏、心烦意乱地卧病在床之际,魔鬼让他犯了又一个错误:谢绝出席总督宣誓就职典礼。为什么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试想,如果在北京的时候接到光绪皇帝召见的谕令,即使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他会谢绝吗?当然不会,哪怕是他所不喜欢的皇太后,假若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传下懿旨让他到颐和园陛见,他也会受宠若惊,抱病驰驱,三跪九叩,谢主隆恩。那么,为什么对卜力总督却没有这样做?要知道,你毕竟不是大清国的臣民,北京之行成也罢,败也罢,可留则留,当去则去,哪怕一辈子不再涉足中国大陆,总还是另有天地;可是,你是一名英国公民啊,居住香港三十八年之久,应该比谁都明白,总督是奉大英女王陛下之命统治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在这块远东殖民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们甚至说“总督仅次于上帝”,而你是居住在香港的大英臣民,对你来说,难道总督不比中国皇帝、皇太后更重要吗?新总督宣誓就职是香港的头等大事,许多人眼巴巴地盼望着能够亲身恭临盛典,而你接到了请柬却自动放弃了。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狂妄之极!你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在宗教崇拜典礼中你是主角,充当上帝的代言人,为信徒所仰望,而在香港的政治舞台上,总督才是主角,你连个小小的配角都不是,只不过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是总督治下的一个老百姓而已,有什么可狂妄啊?不,上帝可以作证,林若翰虽然有些孤傲自负,但并不是一个目无尊长的人,更不可能连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居住香港三十八年来,他先后经历了赫科莱斯·罗便臣、麦当奴、坚尼地、轩尼诗、宝云、德辅、威廉·罗便臣时代,已经是“七朝元老”,七位总督照例都是到圣约翰大教堂参加各种崇拜仪式,林若翰历来对他们都是恭而敬之,怎么可能惟独对新官上任的卜力总督大不敬呢?实在是因为重病之中心力交瘁而疏忽了!他以为只要据实禀报自己正在生病,便可以得到谅解,岂不知,怀疑和猜忌是人的天性,你所说的话别人就都相信吗?那么重要的场合你不出席,就给了别人任意猜测的权利,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人言可畏”啊!而总督刚刚到任,人地生疏,必然先入为主,对这个谢绝出席他的就职庆典的人还能有什么好印象?在总督的五年任期之内,圣约翰大教堂是他参加主日崇拜必到的地方,今天刚刚是第一次,就已经让林若翰领受了这份尴尬,未来漫长的五年又该怎么度过? 

想到这些,老牧师懊悔不已,口中诵读的《认罪文》字字句句打在他的心上,“当做的不做,不当做的反倒去做”,是啊,自己为什么犯下了这样的过错,得罪了总督呢?“现在我们承认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怜悯、赦免”,也许在上帝眼中,这样的疏忽并不算犯罪,可以赦免,但谁知道总督肯不肯赦免他?现在,“仅次于上帝”的总督就在他的面前,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那双凌厉的眼睛,高深莫测,令人望而生畏! 

涔涔冷汗渗出林若翰的额头,一颗心像悬浮在空中的气球,飘飘忽忽没有着落…… 

翰园的客房里,易君恕正在伏案命笔,书写教材。他为倚阑小姐授课并没有一部现成的教材,而是从翰翁的大量藏书中找几本唐诗、宋词的选本,根据倚阑的接受能力,从中选出一些篇幅短小、文字浅易而又内容与文采俱佳、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名篇,向她进行最为基本的汉文教育。易君恕每天晚上把预定的篇目书写出来,次日教她诵读,详细讲解,课后再让她抄写、背诵,下次上课之前,还要先把上一课“回讲”,以考察她领悟的程度。 

前天,倚阑小姐为了接待迟孟桓而停课,使易君恕非常恼火,他打算向翰翁提出:中止这项授课计划,不教了!但是,翰翁的突然发病打乱了翰园的一切,他不忍在这个时候再刺激老人了。翰翁病愈之后,翰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倚阑小姐的汉语课还得继续上。此刻,易君恕正在书房里写明天的教材,这是文天祥的那首著名的七言律诗《过零丁洋》,连标题不过六十个字,却是字字重若千钧,令人觉得笔端沉甸甸的。易君恕以工整秀挺的小楷书写完毕,仔细校阅一遍,并无脱漏错讹,便放在一边,拿过放在旁边的当日报纸,逐页翻阅。 

香港不像北京那样只有一份黄皮《京报》,这里的报纸每天一大摞,英文报纸《德臣西报》、《士蔑西报》、《孖刺西报》,易君恕看不懂,但翰园也订了几份汉文报纸《中外新报》、《华字日报》、《循环日报》、《维新日报》,就成了他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媒介,每日必读,从中搜寻来自中国大陆的信息。近几天来,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当然是令人瞩目的新闻人物,大幅照片连日占据各报的头版头条,还有连篇累牍的文章,详细报道总督的种种活动,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迅速地了解到卜力昔日在英国殖民地巴哈马、纽芬兰、牙买加担任总督期间的大量“政绩”,及时地奉告于香港市民,此举当然也将博得新总督对报馆的青睐。更有专写“花边新闻”的无聊文人,深谙英国人“爱我便爱我的狗”的独特心理,对卜力上任时带来的那只狼狗也跟踪报道,将总督爱犬“盖瑞”的玉照刊登于报端,并且大肆吹捧,恰恰戊戌年是狗年,还没过去,便借题发挥,称“灵犬自西方来,为本港犬年增瑞”云云,读之令人作呕。 

“文人堕落到这等地步,真是斯文扫地!”易君恕嗤之以鼻,无心再看了,便丢开报纸,从写字台前站起身来,想去门房问一问阿宽,今天有没有他的信。其实,每天早晨邮差一到,阿宽立即把报纸和信件送上楼来,从不耽误。林若翰在英国、在香港都有许多朋友,倚阑小姐也有一些昔日的同学,还有一些教友慕名向林牧师请教,翰园几乎每天都有信来,那些英文信件、阿宽一望而知与易先生没有关系,便呈送牧师和小姐,还从来没有一封信是寄给易先生的。每天阿宽托着报纸和信件一上楼,易君恕迎头便问:“阿宽,有我的信吗?”阿宽总是遗憾地说:“没有,先生。”看着他那惘然若失的样子,就再宽慰他几句:“先生,不要着急,北京到香港这么远,信到得不及时也是难免的,再耐心地等一等。只要你的信一到,我马上给你送来!”易君恕完全相信,只要阿宽见到北京来信,一定会兴奋地跑上楼,急切地喊着:“易先生,你的信!”今天,阿宽已经来过了,只送来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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