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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纳乐眼看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已入他彀中,着眼于局部而不顾整体,拓界似乎已经不成问题,障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九龙寨城了。而就他窦纳乐的本意,这个九龙寨城其实可有可无,在必要的时候并不排除舍弃的可能性。如果拓界成功,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的大片土地都划归了英国,其中保留一个中国的衙门又有何妨?他们能够长期驻守吗?到了那一步,英国再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走,也是轻而易举的!
窦纳乐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看来,本公使有必要把你们的难处电告大英帝国政府,争取相互谅解。”
“如此最好,”李鸿章听到他的口风松动,心里踏实了一些,“那么,拜托了!”
窦纳乐点了点头,眉目之间漾起一丝难得的笑容。几个小时之前,当他带着那幅漫天要价的地图踏进这座总理衙门之时,对于能否旗开得胜并没有太大把握,他只希望竭尽自己的力量去和对手较量,迫使他们妥协;他们不妥协就继续争论下去,打它几个回合。没有想到,对手竟是如此软弱,很快便接受了强加于他们的现实:英国在香港的殖民地将随着这幅地图陡然扩展三百六十多平方英里!这块新领土相当于香港本岛的十倍,而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却似乎并不怎么动心,他们所关心的不过那座小小的衙门而已,实在可笑,荒唐,不可思议!窦纳乐在心里说:我胜利了!
而有意思的是,被窦纳乐所击败的三位总理衙门大臣的脸上也流露出酣战之后的轻松,似乎他们也是谈判的胜利者。是啊,这场唇枪舌剑,尽管大清国从一开头就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步步为营,节节败退,但谈至今日,总算多多少少还留有一线希望,如果能够保住九龙寨城,好歹也是大清国主权的一点儿象征,这样,在慈禧皇太后、皇上和庆亲王那里,也有个交代。
双方各自庆幸,谈判到此告一段落,暂时休会。
窦纳乐从谈判桌旁站起身来,恢复了英国绅士的优雅从容,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向东道主告辞,戴上礼帽,由他的秘书、通事、随员簇拥着向门外走去。李鸿章拄起手杖,谦谦礼让,和许应骙、张荫桓一起送客。夕阳从檐下射进一束金色的斜晖,洒在大红的廊柱上,洒在华服冠带的李鸿章和西装革履的窦纳乐身上,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面。
等候在院子里的戈什哈闻风而动,快步朝衙门外跑去,扯起嗓子喊道:“老爷们要起轿了,伺候着!”
衙门外面,“中外提福”匾额下,困顿慵乏的轿夫们忽地抖擞起精神,准备抄家伙卖力气。
李鸿章和许应骙、张荫桓把窦纳乐一行送到衙门口,行洋礼握手而别。
等洋人的轿子走远了,李鸿章才感到有些累了。抬头看看西边天际,已经斜阳西坠,吁了口气,伸手捶着自己的后背,说:“天不早了,我们……也回去歇着吧!”
这自然也正是许应骙和张荫桓的想法,此时此刻,巴不得早点儿打道回府,躺在烟榻上抽它几个泡子解解乏,让丫头子好好儿地给捶捶腿儿、烫烫脚。于是互相拱手道别,上轿而去。
李鸿章年纪大了,动作迟钝,由轿夫搀扶着,缓缓地上了轿,坐下来,又是一阵喘息。轿夫前后一个招呼,正待起轿要走,不料胡同里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直奔李中堂的轿子。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双威严的眼睛盯住了他。唔?还是一个时辰之前要闯衙门的那个人!他在胡同里徘徊了这么半天,还不肯走,现在又来拦中堂大人的轿子,这是个什么人?莫非是要行刺吗?!说时迟,那时快,络腮胡子戈什哈猛地转过身去,飞步上前,不待那人接近官轿,已经伸出鹰爪般的大手,把他当胸抓住,怒喝一声:“干什么?”
年轻人却既不畏惧,也不反抗,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见李中堂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嗬,口气不小!中堂大人的尊驾,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戈什哈冷笑道,“小子哎,你活得不耐烦了吧?爷今儿个手正痒痒呢!”
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打。那些轿杠在肩的轿夫,衙前站岗的卫兵,恭送官轿的苏拉,眼睛都放了光,今儿有好戏瞧了!这年头儿,哪个小民不怕官?无论在大街小巷,只要远远地看见官轿,都像避猫鼠似地急急逃遁,今天这个不知死活的主儿倒是少见!他要干什么?是拦轿喊冤还是图谋不轨?身上带着暗器没有?得瞅清楚,搜利索!
李鸿章听到外面吵嚷,从轿窗望去,看见他的戈什哈当街揪住了一个人,心头也吃了一惊。李鸿章在官场数十年,京官、外官、文官、武官都做过,向来都出人头地,积怨甚多,政敌数不胜数,难保没人重金收买亡命之徒,暗算于他。他如今七十有六,步入风烛残年,若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岂不让他那些仇人拍手称快?不过,当他定睛一看,见那个被戈什哈扭住的年轻人衣冠整洁,仪态儒雅,又听他说话从容镇定,倒不像个歹人……
李鸿章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断定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是戈什哈小题大作了。李鸿章虽然身居高位,却并不喜欢他的属下耀武扬威,官越是做得高,越是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特别是近年来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更加需要做出一副勤政爱民、礼贤下士的姿态,以笼络人心。于是,他便掀起轿帘,喊道:“慢着!不要这么咋咋唬唬的,唤那个年轻人过来!”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愣,那些卫兵、苏拉、轿夫也一愣,大人今儿个是怎么了?对这种当街拦轿的莠民不但不下令立即擒获,严加查办,反而特别赏脸,传他到轿前问话,咳,新鲜!
“嗻!”络腮胡子戈什哈虽是心有不满,却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如同看家狗听到主人的呵斥,他立即恭顺地答应了一声,那鹰爪似的大手也就松开了,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极不情愿地对那个年轻人说:“听见没有?中堂大人喊你到跟前儿问话呢!”
年轻人整整衣冠,快步来到轿前,深深一揖:“晚生易君恕拜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听到这个姓名,顿觉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再抬眼细看易君恕其人,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却又伟岸挺拔,潇洒英俊,一派阳刚之气,不像一些纨绔子弟,忸怩作女儿态。李鸿章不禁在心里赞叹:好一个美男子!他恍惚觉得,这副相貌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问道:“你与老夫上次见面,是在几时?”
易君恕答道:“回禀中堂大人,晚生今天是初次得瞻大人尊颜。”
嗯,倒是个老实人,李鸿章心想。如果是那些浮华招摇之辈,还不顺着竿子往上爬吗?简单的一个问答,使李鸿章觉得这个年轻人颇有些可爱之处,刚才那一阵疲倦之感竟随着心情的好转而缓解了。
“易君恕……”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请问台甫?”
“晚生单名一个‘仁’字,字‘君恕’,以字行。”
“嗯,仁者,求仁得仁;恕者,犯而不校。好名字,谁给你起的?”
“家父所赐。”
“令尊是……”
“家父易元杰,曾在中堂大人麾下为国效力,是北洋水师丁军门帐前的一名文案。甲午年中日之战……”
“噢,我想起来了!”李鸿章心里一阵悸动,怆然说。
其实,他并不是想起了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那个人,一名小小的文案,即使见过面,也未必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想起的是那一场险恶的海战!
就在四年前,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那一年的十月初十恰逢圣母慈禧皇太后的六十寿辰,不料春夏之交便有一股狼烟自东方升起,给将要到来的“万寿之期”蒙上了不祥的阴云。四月里,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声势甚盛,朝鲜国王镇压无术,向大清国求援。五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命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派海军“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汉城护商,并调直隶总提督叶志超率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选淮练旅一千五百名,分坐招商轮先后进发,同时根据中日《天津条约》,通知日本政府。岂料日本却乘机以保护使馆和侨民为名,派兵入朝,冲进王宫,幽禁国王,强令朝鲜与中国断绝关系,成为日本殖民地。六月,日本违背国际公约,在牙山口外的半岛海面不宣而战,将中国雇佣运载军队的英国商轮“高升”号击沉,落水溺死千余人众。局势的突变震动了大清朝廷。七月,光绪皇帝被迫向日宣战。八月,日军进攻平壤,记名提督左宝贵血战玄武门,壮烈牺牲,叶志超弃城而逃。八月十八日,丁汝昌所率北洋水师十八艘主力舰在运送淮军回航时在黄海大东沟洋面遭遇日军阻击,双方展开激烈的炮战,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负伤,大清战舰多艘重创,“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舰伤弹尽之际,下令开足马力,决心撞沉日本主力舰“吉野”,欲与敌舰同归于尽,却不幸被鱼雷射中,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人全部壮烈殉国!就在那一天,光绪皇帝怒责李鸿章“未能迅赴战机,以致日久无功,殊负委任。著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为阻止日本海军深入内犯,又命李鸿章加强旅顺、威海卫防务。李鸿章以保船制敌之计,不敢轻于一掷。十月,日军长驱直入,在慈禧皇太后的“万寿之期”攻陷大连,随后又占领旅顺,进攻威海。光绪皇帝闻讯大怒,谕令将李鸿章“革职留任,摘去顶戴”,十二月又命他“相机迎击,以免坐困”。李鸿章明知败局已定,又连遭惩处,战志全无,只想尽量保存实力,下令北洋舰队“不许出战,不得轻离威海一步”。翌年乙未正月,日军从后路抄袭,登陆成山角,占领威海卫南北两岸炮台,封锁港口,向刘公岛和北洋余舰发动最后的总攻。丁汝昌誓不降敌,服毒自尽,残部在美国洋员浩威的煽动下向日军投降,北洋水师这支曾经雄居亚洲首位和全球第六位的庞大舰队,终于全军覆没……
甲午之战是李鸿章仕途中最大的败笔。他自咸丰十一年招募淮练劲旅,自光绪六年创办海军,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多年之功毁于一旦,御赐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的殊荣尽行褫夺,革留摘顶。若不是皇太后为他撑腰,称“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著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议和约”,他李鸿章早已身败名裂,没有今日的地位了……
往事不堪回首,“甲午”二字是李鸿章心头的一块伤疤,突然被易君恕触动,当年丧师之痛又陡然泛起。虽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北洋水师文案易无杰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部下,而今看见了北洋水师的后代,心中不禁沧桑之叹,无限凄凉酸楚!
“足下原来故人之后!,’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易公子,当年了军门杀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随了军门而去,”易君恕说,“一头撞在大清国龙旗的旗杆上,以身殉国了!”
“噢,令尊死得壮烈,死得壮烈!”李鸿章感叹道,稀松浮肿的两眼不觉泪光闪闪,对于旧部后人顿生怜悯之心,觉得应该多少有点表示,便说,“令尊逝后,老夫一向疏于问候,很为不安。府上若有什么难处,但说不妨,老夫当尽故人之责!